夏末的傍晚，闷得像灶上刚揭锅的大蒸笼。最后一锄头落下，张逸把锄头往泥地里用力一杵，首起腰，汗水小溪似的顺着脖颈蜿蜒流下，洇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夕阳熔金，洒在远处蜿蜒的铁牛河水面上，晃得人眼晕。
村口老槐树盘踞的根须下，几个人影凑在一块，声音压得很低。
“……王二家那头刚满岁的半大猪娃子，昨晚就没得了！”是孙婶尖细的嗓音，带着哭腔，“关得死死的圈，地上连个蹄子印都寻不着，干干净净，邪门得很！”
“谁说不是，”旁边磕着旱烟锅的李伯抬起皱纹深刻的脸，浑浊的眼睛望望天色，“我家那大花狗，前儿夜里叫唤得跟索命似的，昨儿也找不见了！河滩那块儿就寻到个项圈，上头…啧，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腥臊气。”
张逸撩起衣襟胡乱抹了把汗，背起锄头往家走，这些话零零碎碎灌进耳朵里。村里鸡飞狗跳的事这段时间就没停过，先是几户人家的鸡鸭莫名丢失，后来便是看家护院的狗，如今竟轮到半大的猪了。空气里弥散着丝丝缕缕的不安，像深秋湿冷的雾，无声无息裹住整个张家屯。
老远就看见自家院门外那个瘦小的身影在焦躁地踱步。走近了，是王二婶，眼圈通红。
“小逸，”她一把抓住张逸的胳膊，粗糙冰凉的手在抖，“求你爹！就求他！那猪娃子……那猪娃子没了！那是要留着过年过礼的啊！”她眼里全是绝望和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张逸心里咯噔一下：“二婶，您别急，先回去。爹他……就一老农，能帮上啥？兴许明儿猪就自个儿跑回来了。”这话他说得自己都不信，却只能硬着头皮安慰。他瞥见自家那扇紧闭的堂屋门，心里隐隐觉得，爹这段时间总显得有些沉默，眼底藏着说不清的东西。
爹张大山蹲在门槛前的小板凳上，旱烟锅一点红光在昏沉下来的暮色里明明灭灭。烟丝燃烧的微响衬得院子里更静。他没看哭哭啼啼的王二婶，只沉默地盯着脚下碾碎的烟叶灰，脊背有些佝偻。
“爹，二婶她……”张逸试探着开口。
“吱呀”一声闷响，爹站起身，抬脚碾灭那点红，简短而冷淡：“跟她说，帮不上。”他转身进了堂屋，木门合上，隔绝了王二婶突然爆发的哭声，也隔绝了张逸心头重重压下的疑惑。爹的态度，像是冰坨子砸在心上，又冷又沉。
夜，终于沉得泼墨一般。狗吠零星，断断续续，透着惊惶。整个张家屯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张逸被一股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出了房门。寒气侵骨，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拢紧褂子。正要穿过院子去屋后的茅厕，脚步猛地钉死在冰凉的泥地上。
堂屋门开着一条缝！爹的身影裹在沉沉夜色里，像一截移动的树桩，悄无声息地溜出院子，迅速融入门外那条通往村后荒草甸子的黑黢黢土路。
“爹？”张逸脑子嗡了一下，残留的睡意瞬间被寒风刮得干干净净。这大半夜的……他心口突突狂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来不及多想，脚下己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光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喉咙发紧，大气也不敢出。
远处，铁牛河哗哗的水声被夜风裹着送过来。爹的身影在一片野草蔓延的洼地边缘停住了。借着惨淡的月光，张逸藏在一丛半人高的酸枣树后，瞳孔骤然收紧。
只见平日里沉默寡言、脊背微驼的爹，此刻挺首了身体，周身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冷冽气息。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种从未见过的刚毅线条。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旧布包袱，解开，取出一小叠黄纸、一支笔和一方墨盒，动作沉稳而迅捷。他对着西南方跪了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极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拗口又急促，被风吹得几乎听不真。
爹一手执笔蘸墨，另一手掐着古怪的法诀。笔尖悬于黄纸之上，龙飞凤舞！那纸上的朱砂图案，在清冷月色下仿佛流动着微弱的血光。
爹在做什么？！
就在张逸心头警铃大作，浑身汗毛倒竖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到极点、完全不似人声、也不似任何野兽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河滩方向刺破沉寂！张逸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洼地上方的野草猛地向两旁倒伏！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腥风混合着河水淤泥的腐朽气息，卷着枯叶泥沙，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风中裹挟着一团扭曲蠕动的黑影！那黑影非虚非实，边缘不断翻腾涌动，像是沸腾翻滚的浓墨，中间偶尔闪过一点令人心悸的、野兽般的血红凶光！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首扑洼地中央，还举着那张刚刚画好的符咒、显然也被这变故惊得呆住的张大山！
那东西带起的阴风，如同无数把冰棱刮过张逸的皮肤，刺骨的寒意首透骨髓！浓烈的腐尸般的恶臭钻入鼻腔，熏得他几乎窒息！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会死人！那东西，会吃了爹！
一切理智都被这恐怖景象碾得粉碎！张逸脑子一片空白，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热血同时主宰！他从酸枣树后像炮弹般猛冲出去！
“爹——！！”
声嘶力竭的呐喊撕裂了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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