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气息混杂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林默的肺叶上。巨大的仓库像一个冰冷的钢铁巨兽腹腔，高耸的货架是它的肋骨，头顶几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是它浑浊的眼睛，勉强驱散着角落的浓稠黑暗。林默正费力地将一个沉重的纸箱垒上货架第三层。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浸湿了劣质棉袄的领口，又被仓库深处渗出的寒气瞬间冻得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雾，短暂地模糊了他眼前本就吃力的视野。
纸箱侧面的标签有些模糊了。他使劲眯起眼，凑近了看，试图分辨那褪色的红字。似乎是……“日用杂品”？又或者是……仓库顶棚传来蒸汽管道低沉的嗡鸣，一股微弱但持续的热浪从旁边一组粗大的金属管道上散发出来。林默只觉得眼睛发干发涩，标签上的字迹像水中的墨点一样晕染开来。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种熟悉的、令人心慌的模糊感。时间紧迫，主管那张阴沉的脸仿佛就在身后盯着。他不再细究，凭着模糊的印象和位置判断，将这箱“日用杂品”稳稳地放在了那组散发着余温的金属管道旁。沉重的箱子落地时发出闷响，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开一丝回音。
“林默！”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吓得林默浑身一哆嗦，心脏猛地撞向肋骨。他慌忙转身。
仓库主管赵德彪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不远处，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他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默的鼻尖，唾沫星子随着咆哮喷溅：“你他妈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瞎了吗？！”
林默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货架上，寒意瞬间透骨。“主…主管？我……”
“你什么你！”赵德彪几步冲过来，一把将林默刚码放好的箱子粗暴地扯了下来。箱子摔在地上，发出更大的声响，封口裂开，露出里面橙黑相间的警示图标——一个燃烧的火焰和一个爆炸的符号，下面赫然印着西个刺目的黑体大字：“易燃易爆”！
林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仓库里的冷空气还要刺骨。他看清了那个图标，看清了那西个字，瞬间明白了自己犯下了怎样致命的错误。那根本不是什么“日用杂品”！
“看清楚了吗？！”赵德彪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尖锐起来，他指着那组仍在散发着热浪的金属管道，“那是蒸汽加热管！温度能把鸡蛋烤熟！你把一箱‘赛璐珞胶片’——一点就着，一炸一片的玩意儿——堆在它旁边？！你想干什么？想把整个仓库点了，把大家都炸上天给你陪葬吗？！”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林默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里，赵德彪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地上的危险品标识，还有那散发着死亡热度的管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变形。他只能徒劳地摇头：“不…不是…标签…标签褪色了，我没看清……”
“没看清？！”赵德彪的咆哮几乎要掀翻屋顶，“安全规程是放屁吗？！入职培训都喂狗了？！‘易燃易爆品必须远离热源至少五米！’这他妈刻在你脑门上了你都能忘？！”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身冲进旁边的小办公室。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远处几个正在理货的工人停下了动作，投来混杂着惊惧、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林默身上。他僵在原地，手指因为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指尖是前几天在卸货区冻伤的裂口，此刻又痒又痛。
赵德彪旋风般冲了回来，手里抓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仓储安全操作手册》。那本手册像一块砖头，带着赵德彪全部的怒火和恐惧，狠狠地、精准地砸向林默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林默踉跄着又撞在货架上，胸口一阵剧痛，几乎窒息。手册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摊开着。
“滚！”赵德彪的声音嘶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现在就给老子滚蛋！拿着你这月的工钱，立刻！马上！从老子眼前消失！别他妈再害人了！滚远点，别害死全仓库的人！”
巨大的屈辱感和灭顶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林默。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哀求，想说自己只是看不清，想说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但所有的话都被赵德彪那杀人般的眼神和周围死寂的空气堵了回去。他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机械地弯下腰，去捡那本砸倒他的手册。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手册硬质封面边缘的刹那——
一阵尖锐的刺痛！
手册锋利的硬壳边缘，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划过了他右手食指上那处冻裂开、红肿未愈的伤口！
“嘶……”林默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从裂口处沁出，，刺眼。它颤巍巍地、不受控制地滴落下去。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摊开的手册内页上。
血珠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浸透了那醒目的章节标题——“安全生产规范”。鲜红的血渍，像一朵诡异而讽刺的花，覆盖在“安全”两个黑色大字之上，显得无比刺目。血珠的边缘，甚至微微勾勒着下方“生命重于泰山”的小字。
林默呆呆地看着那滴血，看着那被玷污的“安全”二字。手指上的痛感清晰地传来，混合着胸口的闷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羞耻。血珠在纸面上凝滞了片刻，仿佛一个残酷的句号，宣告了他在这冰冷钢铁丛林里短暂栖身的终结。
他不再看任何人，用那只没受伤的手，颤抖着捡起手册，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然后，他默默地走向那个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小工具间。没有告别，也没有人看他。他拿出一个破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工具袋——这是他唯一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同样破旧的工作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还有半袋没吃完的干硬馒头。
他动作迟缓地将东西一样样塞进去，每塞进一样，都感觉像是塞进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拉链有些卡顿，他用力拉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噪音，在这死寂的仓库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他奏响离场的哀乐。
最后，他拎起那个干瘪的工具袋，袋子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他低着头，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仓库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铁门走去。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每一下都敲打在他碎裂的自尊上。门外，是更深的寒意，是未知的、更加严酷的漂泊。
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沫，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下，赵德彪背对着他，正指着地上那箱危险品，对着闻声赶来的几个工人咆哮着什么。巨大的货架投下冰冷的阴影，将他离开的背影完全吞没。只有地上那本摊开的、染血的安全手册，在灯光下留下一个微小而刺目的暗红印记，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留在了这个即将彻底抛弃他的地方。
林默收回目光，把脖子缩进单薄的衣领，用那只受伤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冰冷的工具袋提手，渗出的血珠蹭在了粗糙的帆布上。他挺首了一下腰背，虽然那腰背早己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然后，一步一步，踏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雪和黑暗之中。身后的铁门，在他离开后，发出沉重而冰冷的“哐当”一声，彻底隔绝了那一点点微弱的、曾经象征过温饱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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