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面馆”后厨的闷热如同凝固的油脂，粘稠地糊在每一寸皮肤上。劣质油烟机徒劳地轰鸣着，将浓重的油烟和蒸汽搅成一锅浑浊的毒雾。锅铲撞击铁锅的锐响、王胖子永远暴躁的咒骂、碗碟碰撞的噪音，混合成永不消散的背景音。林默佝偻在巨大的不锈钢洗碗槽前，双手浸泡在漂白粉气味刺鼻、温度滚烫的浑浊脏水里。一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袖口和肩线多处绽开破口的廉价涤纶工作服，皱巴巴地搭在他旁边的水管上，像一团被遗弃的抹布。
他沾满油污和漂白水灼痕的手，正用力搓洗着一摞凝固着厚重牛油的盘子。腹部的旧伤在湿热环境下隐隐抽痛，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缝合线的记忆。他仅剩的右眼布满血丝，目光死死锁在油污上，仿佛那污渍里藏着逃离这地狱的密码。
突然，后厨通往员工更衣室的那扇油腻小门被猛地推开，跑堂的阿强像只受惊的兔子蹿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窥见秘密的兴奋和急于分享的躁动。他刻意压低声音，却因激动而发颤，对着旁边正在切葱的李瘸子挤眉弄眼：
“瘸子叔！看见没？我就说那便利店的小眼镜跟默哥不对劲！”他朝林默方向努了努嘴，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更衣室的方向，“刚在更衣室门口，我亲眼看见的！那小眼镜苏晴，拿着针线，正给默哥那件破工作服缝袖子呢！啧啧，那低头穿针引线的样子，别提多‘贤惠’了！”
李瘸子切葱的手顿住了，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似乎没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旁边一个正偷懒剥蒜的年轻帮厨小吴却瞬间来了精神，眼睛发亮，立刻凑了过来，声音带着猥琐的戏谑：“真的假的？阿强你没看花眼吧？就默哥这…这样？”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林默佝偻的背影和那件破工作服，“苏晴？那个冷冰冰、看人像看货架似的小眼镜？她能看上默哥啥？图他刷碗刷得干净？图他那件破衣服有‘味道’？”
阿强见有人搭腔，更加来劲，声音也忘了压低：“嘿！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什么？这就叫‘心机’！‘倒贴’！懂不懂？”他故意拉长了腔调，引得旁边几个帮厨都竖起了耳朵，“我听说啊，那小眼镜在便利店也就是个理货的，穷酸得很！估计是看默哥虽然现在落魄，但好歹在垃圾场那会儿‘风光’过？知道点电子破烂的门道？想‘投资’个潜力股？啧，也不怕血本无归！”
“哈哈，投资？我看是脑子进水！”小吴嗤笑一声，剥蒜的手比划着，“默哥现在除了那身骨头，还有啥？要我说，那小眼镜指不定有什么怪癖，就喜欢这种…这种‘惨’的？你看她平时那副冷冰冰、谁都不搭理的死样子，搞不好心理有问题！”
“就是就是！”另一个帮厨也加入进来，语气刻薄，“一个穷酸理货妹，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洗碗工，啧啧，绝配！‘心机女倒贴穷小子’，这戏码够下饭！”
污言秽语如同污水池里翻腾的泡沫，在闷热油腻的后厨里迅速发酵、扩散。带着恶意的揣测和低俗的哄笑声混杂在锅铲噪音中，清晰地钻进林默的耳朵里。
林默搓洗盘子的手猛地一顿。沾满泡沫的手背上，冻疮裂口在热水和漂白粉的刺激下渗出丝丝血痕。他布满血丝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涌起冰冷的戾气和一种被扒光示众的巨大羞耻！他沾满油污的手猛地攥紧了油腻的盘子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盘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想怒吼，想将手里的盘子狠狠砸向那些嚼舌根的人！但最终，他只是更加用力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脸埋进肮脏的洗碗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更加疯狂地搓洗起来！动作粗暴得像是要把盘子连同这污秽的世界一起搓碎！
就在这时——
“砰！”
后厨通往前面店堂的门帘被一只粗壮油手狠狠掀开！王胖子庞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光头油亮，一张胖脸因酒气和烦躁涨得通红。他显然听到了后面的议论，小眼睛里燃烧着被搅扰的怒火。他手里还拎着半瓶廉价啤酒，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油烟味喷涌而出。
“吵吵吵！吵你妈丧呢？！”王胖子的咆哮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所音和后厨的窃窃私语，“活都干完了？！水池里的碗是能自己飞出来？！林默！你个死瘟丧！磨蹭什么呢？！”他醉醺醺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像两把淬毒的锥子钉在林默佝偻的背影上，“还有你们！再他妈嚼蛆！都给老子滚蛋！”
后厨瞬间死寂。帮厨们噤若寒蝉，纷纷低头干活。阿强和小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只有抽油烟机还在徒劳地轰鸣。
林默的身体在王胖子的咆哮下几不可察地绷紧，随即又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更加佝偻下去。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他加快了搓洗的速度，动作僵硬而绝望。
王胖子骂骂咧咧地灌了口啤酒，似乎满意于自己制造的威慑，晃着庞大的身躯准备离开。
就在门帘即将落下的瞬间——
“等等！”
一个清晰、冷静、穿透力极强的女声，如同冰锥刺破油腻闷热的空气，骤然响起！
所有人都是一愣！
只见苏晴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站在了后厨门口。她依旧穿着便利店的深绿色制服，围着同色围裙，鼻梁上架着那副黑框眼镜。她手里，正拿着林默那件深蓝色的、袖口被缝补过、但此刻肩背位置被撕开一道更大崭新裂口的破工作服！
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越过惊愕的王胖子，掠过那些刚刚还在嚼舌根的帮厨，最后落在林默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她抬高手臂，将那件破旧、肩背撕裂、袖口带着歪歪扭扭缝线的工作服，如同展示证据般，高高举起！让后厨里所有人都能看清那狰狞的裂口！
“他昨天替仓库救火！”苏晴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旧电路短路起火，引燃堆在通风口的废纸箱！当时仓库只有他一个人！”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阿强、小吴和那几个帮厨震惊而心虚的脸：
“火苗窜起来半人高！是他用扫把扑打，用旁边的半桶脏水泼上去，才没烧到后面的米面油！”
“衣服就是那时候被货架上掉下来的铁皮划破的！袖口的火星也是扑火时溅上的！”
“你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审判的意味，手指精准地指向那几个嚼舌根的人，“——谁当时在仓库？谁去领过新工装？！谁去处理过那堆烧焦的废纸箱？！”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后厨里只剩下抽油烟机单调的轰鸣和苏晴清冷声音的回响。阿强的脸瞬间惨白，小吴和其他几个帮厨眼神躲闪，恨不得把头埋进案板里。连醉醺醺的王胖子都愣住了，小眼睛茫然地眨巴着，看着苏晴手里那件破衣服，又看看林默佝偻的背影，似乎还没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苏晴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胖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语气冰冷如铁：“王老板，仓库电路老化起火，安全隐患重大。昨天火情被及时控制，没有造成更大损失，是侥幸。但根源问题不解决，下次烧掉的，恐怕就不只是几件破工装了。”
王胖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酒醒了大半，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老…老子知道！用…用你个小丫头片子多嘴！…”但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如石的林默猛地转过身！
他布满血丝的右眼里燃烧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巨大羞耻和暴怒的火焰！他沾满油污和泡沫的手，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劈手从苏晴高举的手中狠狠夺回了那件破工作服！动作粗暴，几乎将衣服撕裂！
“多管闲事！”他对着苏晴嘶吼，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自毁般的戾气，“谁要你多嘴？！滚！”
吼完，他看也不看苏晴瞬间抿紧的嘴唇和镜片后骤然锐利的目光，更无视了后厨所有人惊愕、复杂、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眼神，将那件破工作服如同垃圾般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里！他佝偻着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撞开挡路的空泔水桶，踉跄着冲出后厨，朝着通往楼上的员工通道方向狂奔而去！沾着泡沫和油污的鞋底在湿滑油腻的地面上留下仓惶的痕迹。
“默哥！”阿强下意识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苏晴站在原地，看着林默消失在通道拐角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深处却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丝…不解？她没理会王胖子投来的复杂眼神和帮厨们噤若寒蝉的沉默，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追了上去！
员工通道狭窄、昏暗，弥漫着饭菜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林默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带着一种逃离地狱般的急促和绝望。他冲到电梯口，疯狂地按着下行按钮。电梯还停在一楼，红色的数字纹丝不动。
“林默！”苏晴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罕见的、被冒犯的锋利。她几步追到电梯口，站在林默面前，微微喘息着，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林默佝偻、试图躲避的躯壳：
“你宁可被他们说成是躲在女更衣室门缝里偷窥的变态，”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首刺要害，“宁可背着‘偷窥狂’的污水让人戳脊梁骨，也他妈不愿意解释一句你是在救火？！”
林默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击中，猛地一颤！他死死攥着那团破衣服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没有回头，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电梯门上冰冷的金属反光，那里面映出他扭曲、污秽、如同困兽般的脸。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弃：
“…解释？…有用吗？…他们…只信他们想信的…我…烂命一条…无所谓…”
“叮！”
电梯终于到达，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空荡、狭小的空间，像一个冰冷的金属盒子，等待着吞噬他。
林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再理会苏晴，低着头，佝偻着背，就要往电梯里冲！
就在他抬脚迈入电梯的瞬间，手臂不可避免地随着动作抬起、前伸——
他右臂的袖口，因为刚才抢夺衣服的粗暴动作，本就破烂的布料被扯得更开，向上滑去！
电梯顶灯惨白的光线，如同无情的探照灯，瞬间照亮了他暴露出来的一小截前臂！
在那布满陈旧污垢、冻疮裂口和漂白水灼痕的皮肤上，赫然印着几道狰狞的、边缘泛着深红色的、明显是新鲜烫伤和剐蹭的伤口！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有的地方还粘着干涸的灰烬和黑色的污迹！与周围陈旧的伤痕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苏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那几道新鲜的伤口上！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林默也察觉到了暴露，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臂，用力将破烂的袖口向下拉扯，试图遮盖。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更加迅速地、狼狈地缩进了电梯的角落，背对着门口，将自己深深埋入那片狭小的阴影里。
“等等！”苏晴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
但己经晚了。
“嗤——”
冰冷的电梯门如同无情的闸刀，开始匀速、坚定地闭合。
在电梯门合拢的最后那一线缝隙里——
苏晴那双透过镜片、永远冷静锐利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林默在电梯角落阴影里，那只因疼痛而微微蜷缩、布满新旧伤痕和狰狞烫伤的手臂。
电梯门彻底关闭。
金属面板上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下行。
狭窄的通道里，只剩下苏晴一个人。她站在原地，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件破工作服粗糙的触感。鼻尖仿佛还能闻到布料上淡淡的烟熏火燎气息。耳边回荡着林默那句自暴自弃的“烂命一条…无所谓…”，眼前却定格着电梯门关闭瞬间，那条暴露在惨白灯光下、伤痕累累、如同无声控诉般的手臂。
排风扇的微弱噪音在通道尽头嗡鸣。苏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细微而冰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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