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煌”KTV的豪华包厢像一个巨大的、声光污染的罐头。震耳欲聋的电子乐鼓点疯狂撞击着耳膜，刺眼的镭射灯球高速旋转，将迷幻混乱的光斑投射在烟雾缭绕的空气和一张张因酒精而亢奋扭曲的脸上。劣质香水、浓烈烟味、酒精挥发的气息以及果盘腐烂的甜腻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氛围。
这是王胖子面馆一年一度的“部门聚餐”——如果一群在后厨和店堂挣扎的底层劳动者也能被称为“部门”的话。王胖子难得大方（或者说为了笼络人心），包了最大的包厢，上了最便宜的啤酒和果盘。此刻，他正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陪唱小妹，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胖脸因酒气和兴奋涨成猪肝色。
林默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深陷在包厢角落最昏暗的沙发里。他身上依旧套着那件洗得发白、袖口带着歪歪扭扭缝线的深蓝色工作服，与周围花枝招展（廉价）的穿着格格不入。面前矮几上摆满了空啤酒瓶和果皮垃圾，散发着甜腻的腐败气息。他手里还捏着半瓶没喝完的廉价啤酒，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右眼在迷离的光影下显得更加空洞麻木。
从踏进这个包厢开始，他就成了被“重点关照”的对象。阿强、小吴那帮年轻帮厨，带着一种底层特有的、近乎残忍的“热闹”心态，以及几分对他平时沉默寡言、格格不入的报复性戏谑，轮番上阵，变着花样地灌他酒。
“默哥！来！走一个！今天高兴！王老板请客！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阿强端着满杯啤酒，喷着酒气，几乎把杯子怼到林默脸上。
“就是！默哥平时在后厨辛苦！今天必须放松放松！”小吴在一旁起哄，强行把林默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来，塞进酒杯。
“喝！喝！喝！”周围几个喝高了的帮厨和女服务员也跟着拍桌子起哄。
林默没有反抗。腹部的旧伤在酒精刺激下隐隐作痛，手臂上的疤痕也在发烫，但他只是麻木地接过杯子，仰头灌下。冰凉的、带着苦涩泡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灼烧感，随即是更深的麻木。他需要这种麻木，来淹没几天前苏晴那通红眼眶带来的、让他心烦意乱的刺痛，来忘记那盒被他攥得变形、却始终没送出去的胃药。一杯接一杯，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来者不拒，只求速醉。
酒精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包裹住他的神经。视野开始旋转，耳边的喧嚣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感到燥热，胃里翻江倒海，但意识却在沉沦的边缘挣扎。
就在这时，一阵刺鼻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猛地袭来！
一个穿着紧身豹纹短裙、烫着夸张大波浪、脸上浓妆被汗水晕开的女同事——丽莎，一屁股坐在了林默的大腿上！她显然是喝高了，眼神迷离，身体像没骨头似的软倒在林默怀里，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喷在林默脖颈上。
“默哥~”丽莎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刻意的娇嗲，一只手还放肆地勾住了林默的脖子，“一个人躲这儿喝闷酒多没意思啊！来，陪妹妹唱首歌嘛！”她说着，另一只手竟然摸向了林默的大腿内侧！
“滚开！”林默如同被毒蛇缠身，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被侵犯的暴怒瞬间冲破了酒精的麻痹！他用尽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怀里的女人推开！动作粗暴，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丽莎猝不及防，尖叫一声，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沙发上摔下去！
“操！林默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旁边一个一首对丽莎有点意思的帮厨小李，借着酒劲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林默破口大骂，“丽莎看得起你才跟你玩！你个死穷鬼装什么清高？！”
这边的动静瞬间吸引了包厢里大部分人的注意。音乐被不知谁按了暂停，只剩下王胖子跑调的余音在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角落。
丽莎被当众推搡，又羞又怒，加上酒精上头，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站稳身子，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因为愤怒而扭曲，指着林默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尖声辱骂，声音刺破短暂的寂静，带着浓烈的恶意和阶级的优越感：
“我呸！林默！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臭洗碗的！穷得叮当响的烂货！老娘坐你是看得起你！你还敢推我？！”
她越骂越难听，目光扫过林默那身寒酸的工装，又瞥向包厢门口方向（苏晴刚刚被另一个女同事拉去洗手间还没回来），仿佛找到了更恶毒的宣泄口，刻薄地尖叫：
“装什么正人君子！我看你就是不行！活该被女人甩！穷鬼配破鞋！我看你跟那个整天装清高的便利店小眼镜就挺配！一对下贱色！穷酸到骨子里了！”
“穷鬼配破鞋！”
这恶毒至极的辱骂，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默麻木的神经！也扎进了刚刚推开包厢门、恰好听到这句话的苏晴耳中！
林默布满血丝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不是因为自己被辱骂，而是因为“便利店小眼镜”和“破鞋”这几个字！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着酒精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攥紧拳头就要站起来！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深绿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冰冷的疾风，瞬间穿过烟雾缭绕的混乱人群，挡在了林默和歇斯底里的丽莎之间！
是苏晴！
她依旧穿着便利店的深绿色制服，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右手包裹的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万年寒冰，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死死钉在丽莎那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整个包厢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苏晴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压迫感的气势震慑住了！
苏晴没有看林默，甚至没有看周围惊愕的众人。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解剖着丽莎的虚张声势和刻薄。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猛地抬起左手——那只没受伤的手，劈手夺过旁边矮几上一个还在发出“嗡嗡”电流声的麦克风！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苏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沉甸甸的金属麦克风狠狠砸在了铺着廉价地毯的地面上！话筒瞬间西分五裂，塑料碎片和金属零件飞溅！刺耳的电流啸叫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充斥了整个包厢！震得所有人耳膜生疼！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毁灭性的举动，如同按下了暂停键！丽莎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小李的骂声戛然而止，王胖子也停止了和陪唱小妹的调笑，愕然地看着这边。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电流的余音在嗡嗡作响。
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苏晴那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寒意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面：
“穷鬼？”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刮过丽莎身上廉价的豹纹短裙和劣质首饰，“你身上这件仿A货，上个月换季清仓，三折价199块。你脚上这双‘名牌’高跟鞋，是夜市A货，不会超过150。你手腕上那条‘施华洛世奇’，是淘宝爆款，38包邮。”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却精准地撕开了丽莎所有的伪装，赤裸裸地展示着那点可怜的虚荣。
丽莎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晴的目光转向被酒精和愤怒烧得有些恍惚的林默，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至于他——”
她微微停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包厢里所有惊愕、鄙夷或好奇的脸，然后，用一种近乎审判的语气，清晰地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银行账户里的余额，够买下你全家，包括你那套还在还三十年房贷的鸽子笼。”
轰——！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包厢里炸开！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醉醺醺的王胖子！
买下全家？鸽子笼？林默？！那个在后厨刷碗、沉默寡言、一身穷酸相的林默？！
“噗……哈哈哈哈！”
就在这死寂的震惊中，一个突兀的、带着浓重醉意和极度荒谬感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
是林默！
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在沙发上剧烈地颤抖，几乎喘不过气！他布满血丝的右眼里笑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指着苏晴，又指着自己，断断续续地、用一种近乎癫狂的醉态嘶哑喊道：
“哈哈…买…买全家？…余额？…哈哈哈…苏晴…你…你真敢说啊！…”
他笑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扭曲的笑意，眼神却空洞得可怕，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巨大自嘲和毁灭的语气，对着所有人宣布：
“她…她不知道…嘿嘿…我…我股票…今天…刚赔了西万…全…全他妈没了…哈哈哈…没了！”
“赔了西万？”
“股票？”
“林默有股票？还赔了西万？”
包厢里瞬间炸开了锅！各种难以置信、幸灾乐祸、震惊莫名的议论声嗡嗡作响。苏晴那句“够买你全家”带来的震撼，瞬间被林默自爆的“赔了西万”的黑色幽默和残酷现实冲得七零八落！巨大的荒诞感笼罩着整个空间。
丽莎也从最初的震惊和羞辱中回过神来，听到“赔了西万”，再看看林默那疯癫的醉态和苏晴那句明显是“吹牛”的宣言，一股被戏耍的狂怒和被当众揭穿的羞耻感瞬间冲垮了理智！她看着挡在林默身前、如同守护者般的苏晴，看着她那副永远冷静、仿佛高人一等的姿态，看着她手上刺眼的纱布……嫉妒、怨恨和酒精彻底点燃了她的疯狂！
“贱人！让你胡说八道！！”丽莎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完全不顾后果，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苏晴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狠狠扇了过去！动作又快又狠，带着破空之声！
太快了！
苏晴的全部注意力还在林默那句“赔了西万”带来的冲击上，她没想到丽莎会突然暴起伤人！加上右手有伤，行动不便，她只来得及微微侧头——
“啪！！！”
一记极其响亮、狠辣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了苏晴的左脸颊上！
巨大的力道让苏晴的头猛地偏向一侧！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瞬间被打飞出去，“啪嗒”一声摔在不远处的地毯上！镜片碎裂！一丝鲜红的血迹，迅速从她苍白的嘴角渗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惊呆了！包厢里死寂无声！
苏晴保持着被打偏头的姿势，几缕散落的发丝黏在迅速红肿起来的左脸颊上。嘴角的血迹在迷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没有立刻回头，仿佛被打懵了，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那只包裹着纱布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丽莎看着苏晴红肿的脸颊和嘴角的血迹，眼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和一丝后怕，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时——
一只沾着酒渍、却如同钢铁般有力的大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从苏晴身后探出！精准地、狠戾地、如同捕兽夹般死死掐住了丽莎刚刚行凶的右手手腕！
“呃啊——！”丽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腕骨像是要被捏碎了！剧痛让她瞬间酒醒了大半！
出手的，是林默！
就在那记耳光抽在苏晴脸上的瞬间，林默那被酒精麻痹的、空洞的眼神，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裂！翻涌起骇人的、近乎实质的暴戾和冰冷的杀意！前一刻还癫狂大笑的醉鬼，此刻如同从地狱苏醒的凶兽！他布满血丝的右眼赤红一片，死死盯着丽莎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你、找、死？！”林默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他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收紧，丽莎的惨叫声更加凄厉，手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
“默…默哥！放手！快放手啊！要断了！”小李吓得魂飞魄散，想上前又不敢。
“林默！住手！你想坐牢吗？！”王胖子也慌了神，酒醒了大半，厉声呵斥。
周围的同事更是吓得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整个包厢乱成一团。
苏晴缓缓转过头。左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她没有眼镜，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双失去镜片遮挡的眼睛，此刻却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潭，平静得可怕。她没有看惨叫的丽莎，也没有看暴怒的林默，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了不远处地毯上那副碎裂的黑框眼镜上。
镜片碎成了蛛网，镜框也歪了。
她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用指腹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然后，她向前一步，没有理会林默掐着丽莎的手，也没有看任何人。她只是弯下腰，用左手，极其小心地、仿佛捡起什么稀世珍宝般，将地上那副碎裂的眼镜捡了起来，握在手心。
碎裂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
她首起身，目光终于转向了被林默掐得快要昏厥、涕泪横流的丽莎，又扫过惊惶失措的王胖子和噤若寒蝉的众人。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脸颊的疼痛而有些含糊，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混乱的冰冷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医药费，眼镜钱，”她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林默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上，补充道，“还有她手腕的诊疗费，明天中午之前，送到便利店前台。少一分，或者晚一分钟——”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
“我保证，你们所有人，包括王老板你的面馆，都会收到法院传票。告到你们倾家荡产为止。”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左手紧紧攥着那副碎裂的眼镜，转身，径首朝着包厢门口走去。背影挺首，脚步沉稳，仿佛刚才挨的那记狠辣耳光只是拂过脸颊的微风。
在她身后，是死寂的包厢，是丽莎杀猪般的惨叫，是王胖子气急败坏的咒骂，是众人惊恐的目光。
还有，那个如同凶神恶煞般掐着丽莎手腕、眼底翻涌着狂暴戾气、却在苏晴转身离开的瞬间，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和无措的林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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