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永兴”垃圾压缩处理站的后墙根，是这座光鲜城市最肮脏溃烂的疮疤。巨大的绿色压缩箱如同腐烂的钢铁巨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厨余腐败、化学清洁剂和工业废料的恶臭。污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肆意横流，结成黑色的冰。寒风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碎纸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惨淡的路灯光线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废弃包装箱和黑色垃圾袋的狰狞轮廓，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
在这片恶臭与寒冷的死亡之地深处，一团跳跃的、昏黄的火光，是唯一带着温度的存在。
林默佝偻着背，蹲在一个相对避风的、由几个巨大废弃压缩箱构成的夹角里。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深蓝色工装外套沾满了污渍和灰尘，袖口的歪扭缝线在火光下格外显眼。脚边散落着几十个印着卡通图案、色彩鲜艳的儿童保温杯——正是他耗费了无数个深夜、偷偷摸摸、用尽最后一点积蓄和借贷搞起来的那个“小小鸟”网店的主打产品。
此刻，这些曾寄托着他卑微希望的商品，连同印着“小小鸟”Logo的包装盒、产品说明书、甚至他熬夜设计的宣传卡片，都成了待焚的祭品。
几个小时前，那封冰冷的平台通知邮件，如同最终的判决书，彻底碾碎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收到品牌方（‘阳光宝贝’）关于外观设计专利侵权的正式投诉及证据…店铺‘小小鸟杂货铺’即刻冻结…所有商品强制下架…账户余额扣留作为赔偿准备金…”
侵权。抄袭。封店。扣款。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他以为自己足够小心，选的是公模改动，以为那个小品牌不会注意到他这种泥潭里挣扎的蝼蚁…结果，现实给了他最狠的一记耳光。不仅店没了，他投入的那点可怜的本金血本无归，甚至还可能背上一笔他根本无力承担的赔偿！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只有一片死寂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他麻木地打包了所有库存和物料，像拖着一具自己的尸体，来到了这个城市最肮脏的角落。他要亲手埋葬它，埋葬这又一次失败的可笑梦想。
他划燃一根火柴，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情绪）点燃了最上面一个印着小鸟图案的包装盒。劣质的油墨和纸板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光和热，却驱不散周遭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恶臭。
林默面无表情，机械地将一个个崭新的保温杯、一叠叠宣传单、一摞摞包装盒，投入那小小的、跳跃的火堆中。塑料在高温下扭曲变形，发出刺鼻的焦糊味；鲜艳的卡通图案被火焰吞噬，化为飞旋的黑色灰烬，如同祭奠的纸钱。火光映在他布满血丝、却空洞麻木的右眼里，像两簇行将熄灭的鬼火。他脸上过敏的红疹尚未完全消退，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更加阴郁。腹部的旧伤和手臂的疤痕似乎也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小小鸟”…真是讽刺的名字。还没学会飞，就被现实的风暴彻底撕碎了翅膀，坠入这无底的泥潭。
寒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和刺鼻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用手背狠狠抹去，继续麻木地添着“柴火”。每一次投掷，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一部分自己。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踩在湿滑垃圾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火焰的噼啪声。
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受惊的野兽，猛地抬起头，仅剩的右眼充满警惕和凶狠地射向声音来源！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谁会来？城管？拾荒者？还是…债主？
昏黄的路灯光线和跳跃的火光交织处，一个深绿色的身影缓缓走来。
苏晴。
她依旧穿着便利店的制服，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抵挡着刺骨的寒风。鼻梁上架着那副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火光，看不清眼神。她的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几罐东西。
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走到火堆旁，在距离林默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寒风卷起她羽绒服的衣摆和额前的碎发。恶臭的空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看着那些被吞噬的、印着小鸟图案的保温杯和包装盒，看着林默脚边尚未焚烧的“残骸”。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火光映照下的林默——那张写满绝望、麻木和一种濒死般疲惫的脸，那身沾满污渍的工装，那双被熏得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
林默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困兽。他想吼，想让她滚，想质问她又来干什么？看他笑话？还是来讨要那虚无缥缈的“投资回报”？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灼烧着他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中一个尚未投入火堆的保温杯，塑料外壳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苏晴仿佛没感受到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敌意和抗拒。她平静地弯下腰，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罐冰镇的啤酒。易拉罐冰冷的金属外壳在寒夜里冒着丝丝白气。
她走到林默身边，没有看他，只是将其中一罐啤酒，轻轻地放在了他脚边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然后，她自己也靠着旁边冰冷的压缩箱铁皮，屈腿坐了下来，离火堆很近，离林默也很近。
她“嗤”地一声拉开自己手中那罐啤酒的拉环，白色的泡沫瞬间涌出些许，沾湿了她的手指。她毫不在意，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微微皱了下眉，随即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
林默依旧僵硬地蹲着，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脚边那罐冒着寒气的啤酒，又猛地抬起，死死瞪着苏晴平静的侧脸。火光在她镜片上跳跃，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喝。”苏晴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冰的。能让人清醒点。”
林默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无处宣泄的痛苦猛地冲上头顶！他沾满灰烬的手猛地抓起脚边那罐啤酒！冰冷的触感刺痛了他的掌心。
“清醒？”林默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猛地将啤酒罐狠狠顿在地上！冰凉的液体溅出，打湿了他破烂的裤脚，“清醒地看着自己有多蠢？多失败？清醒地看着自己又一次…像个傻逼一样…把最后一点东西都烧成灰？！”
他吼得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飞溅。吼完，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像一条被扔上岸濒死的鱼。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跳跃的火焰，仿佛那里面燃烧的是他所有的尊严和希望。
苏晴静静地听着他失控的咆哮，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她又喝了一口啤酒，冰凉的液体似乎让她更加沉静。首到林默的喘息声稍稍平复，只剩下粗重的鼻息和火焰的噼啪声，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凿开坚冰：
“哭出来吧。”
西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默死死筑起的心理防线上！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高压电击中！他难以置信地、猛地扭头看向苏晴！火光映在他那双瞬间瞪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被看穿的恐慌和一种巨大的屈辱！
哭？他林默？在苏晴面前？在这个把他所有狼狈和失败都看在眼里的女人面前？！
“放屁！”林默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变调，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凶狠，“老子…老子早他妈忘了怎么哭了！”
苏晴终于转过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迎上林默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却死死压抑着泪水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魔力，在寒冷的夜风中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
“这里只有垃圾，火焰，和我。没人会知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默手中那个被他攥得变形的保温杯，补充道：“除了它们。但很快，它们也会变成灰。”
林默的呼吸骤然一窒！所有的咆哮和凶狠瞬间卡在喉咙里。他死死地瞪着苏晴，嘴唇哆嗦着，沾满灰烬的手死死攥着那个保温杯，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灼烧着他的眼眶。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沾满污垢的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佝偻颤抖的背影。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苏晴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小口地喝着冰凉的啤酒。她的目光重新投向火堆，看着那些鲜艳的色彩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看着林默无声崩溃的背影。寒风吹动她的发丝，火光在她平静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时间在火焰的燃烧和无声的悲伤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默颤抖的肩膀终于渐渐平息。他依旧埋着头，沾满灰烬的手背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抹掉那些冰冷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湿痕。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更加通红，眼底却像燃尽的灰烬，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疲惫和认命。
他看着眼前跳跃的火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疲惫：
“…最后一次。” 他像是在对火堆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告，“…这是…最后一次。”
说完，他猛地将手中那个攥得变形的保温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砸进了火堆中心！
“轰！”
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新的祭品，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苏晴动了。
她拿起脚边那罐林默顿在地上的啤酒——罐身己经不那么冰了，沾了些许灰土。她用自己的啤酒罐，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碰了碰林默脚边那罐啤酒。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风啸与火焰的噼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林默被这声音惊动，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苏晴。
苏晴举起自己的啤酒罐，透过跳跃的火光，看着林默那双写满死寂和疲惫的眼睛。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庄严的宣告：
“为新生干杯。”
“新生？”林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自嘲的弧度，“灰烬里的新生？”
苏晴没有回答他的嘲讽。她只是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啤酒罐，然后，做了一个让林默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垃圾场上空那片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红色的、狭窄而压抑的天空。几颗稀疏的寒星在云层间隙若隐若现。寒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和刺鼻的焦糊味掠过。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甚至有些生涩走调的哼唱声，从她口中缓缓流淌出来。
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她的声音不大，音准也实在称不上好，甚至有些地方明显跑了调。但那调子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固执的平静和力量。她没有看林默，只是专注地哼唱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仪式。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谁没在变）…”
那熟悉的旋律，那带着走调却异常执着的哼唱，在垃圾场的寒风、恶臭和燃烧的噼啪声中，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林默死寂的心湖里炸开！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仓库天台上的寒风和她那句“敢不敢赌”的挑衅…
——叉车驾驶座上脖颈间猝不及防的、带着过敏剧痛的温暖…
——医务室里那杯沉淀着桂圆肉的红糖姜茶和她手机屏幕上刺眼的浏览记录…
——还有眼前这堆燃烧着他最后希望的灰烬，和她脚边那罐象征着荒谬“新生”的啤酒…
一路走来的挣扎、屈辱、失败、以及那一点点被强行塞进来的、带着刺痛和不解的“暖意”…所有的一切，在这首带着走调却无比熟悉的旋律中，汇聚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狠狠冲撞着他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灼烧着眼眶！喉咙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死死扼住！林默试图压抑，试图将那汹涌的情绪硬生生咽回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苏晴哼唱到那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时——
“呜…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再也无法控制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哽咽，猛地从林默喉咙深处冲了出来！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巨大悲伤！
他猛地低下头，沾满灰烬的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混合着脸上的灰烬，留下肮脏的泪痕！
那不再是无声的颤抖，而是彻底的、崩溃的恸哭！为埋葬的梦想，为无望的挣扎，为一路走来的伤痕累累，也为这黑暗中突然响起的、跑调却固执的歌声…
苏晴的哼唱，在这突如其来的、崩溃的哽咽声中，戛然而止。
她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镜片后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个蜷缩在火光前、捂着脸、肩膀剧烈抽动、发出压抑痛哭声的男人身上。跳跃的火光在他沾满灰烬和泪水的工装后背投下摇曳的光影，如同无声的祭奠，也像破晓前最后的黑暗。
垃圾场的寒风依旧凛冽，卷着灰烬盘旋上升，融入无边夜色。火焰还在燃烧，吞噬着最后的“小小鸟”。而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和空气中残留的、走调的《海阔天空》的余韵，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场“创业”最悲怆也最真实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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