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家”便利店的玻璃门在寒风中开合，带进一阵阵刺骨的冷气，也带走了最后一丝节日的余温。圣诞劫案带来的混乱早己被清理干净，破碎的啤酒瓶、流淌的泡沫、甚至那惊心动魄的红蓝警灯，都仿佛只是一场褪色的噩梦。只有收银台侧下方那个被按过的、不起眼的红色报警按钮，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还残留着那夜的痕迹。
林默依旧在货架间沉默地搬运、整理。那件深蓝色工装的袖口歪扭缝线更明显了些，是那晚拽苏晴时用力过猛撕裂的，他自己用黑线胡乱缝了几针，针脚粗劣得像蜈蚣爬。腹部的旧伤在劫案那晚的剧烈动作后，一首隐隐作痛，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警告。脖颈上过敏的红痕倒是彻底消了，但每当夜深人静，那晚苏晴被扼住喉咙时痛苦涨紫的脸，和警笛声中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声“晴晴”，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带来一阵心悸和更深的烦闷。
苏晴的位置，空了。
连续三天。
第一天，收银台后换成了另一个临时顶班的女孩。林默搬着箱子经过时，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个空位，心里“咯噔”一下。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顶班女孩：“苏晴呢？”
女孩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请假了呗。王老板批的。”
“请假？”林默皱眉，“什么事？”
“不知道。”女孩耸耸肩，“就说身体不舒服。”
林默没再问，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悄然滋生。是那晚的惊吓？还是脖子上的伤？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专注于沉重的啤酒箱。
第二天，苏晴依旧没来。顶班女孩换成了另一个。林默在仓库搬货时，听到两个女孩在休息间小声嘀咕：
“…苏晴姐请了一周呢，王胖子居然批了？”
“听说病得不轻？脸色特别差？”
“谁知道…她平时冷冰冰的，也不爱说…”
“病得不轻”几个字像冰锥一样扎进林默耳朵。他猛地放下箱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两个女孩噤声看过来。林默没理会，脸色阴沉地走开。那晚苏晴在他身后剧烈咳嗽喘息、脖颈紫红的样子再次清晰起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第三天，午后。
仓库里弥漫着纸箱和灰尘的味道。林默正费力地将一箱箱沉重的矿泉水垒到高处的货架上。腹部的钝痛让他动作有些迟缓，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需要去更衣室找点布洛芬——上次过敏后医生开的，还剩几颗。
更衣室狭小、阴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汗味和潮湿气息。林默走到自己那个编号“07”、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前，掏出钥匙开锁。就在他拉开柜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那个同样锈迹斑斑、编号“05”的柜子——那是苏晴的。
苏晴柜子的门，竟然没有完全锁死！
一条小小的缝隙，被一件塞在柜门边缘的深绿色制服袖子卡住了。也许是上次她匆忙离开时没关好，也许是顶班的人开过没锁严。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开自己柜子的动作，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条缝隙。
里面有什么？
她到底生了什么病？
“病得不轻”的议论和那晚她苍白窒息的脸在脑海里交替闪现。一种莫名的恐慌感驱使着他。他左右看了看，更衣室空无一人。他沾满灰尘的手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厌恶的窥探欲，颤抖着，轻轻拨开了那条卡住柜门的袖子。
“吱呀——”
一声轻响，柜门被打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昏黄的光线投入柜内。里面很整洁，挂着两件备用的便利店深绿色制服，叠放着一件黑色羽绒马甲。柜子底层，放着几本厚厚的、封面写着《财务分析》、《宏观经济学》的旧书。书旁边，是一个便利店常用的、印着LOGO的深蓝色帆布提袋。
而让林默瞳孔骤然收缩的，是那个随意塞在提袋敞口处的、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塑料袋！
塑料袋是半透明的，能清晰地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方形的、硬质的药盒！药盒上印着几个醒目的、刺眼的蓝色字母和一行他看不懂的英文，但在那些字母下方，印着一个他曾在某个深夜电视广告里瞥见过的、代表着某种特定癌症的粉红丝带标志！旁边还有几个清晰的中文小字：“注射用曲妥珠单抗”！
乳腺癌！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林默脑中炸开！他像是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耳鸣！他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着那个药盒，呼吸变得无比粗重！
那晚她护着收款机时的决绝…被扼住脖子时的脆弱…连续三天“病得不轻”的请假…还有这个…这个该死的、带着粉红丝带标志的药盒！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指向一个他无法承受、却又无比清晰的可怕答案！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窒息感和灭顶般绝望的力量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那刺眼的药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冲出更衣室，冲出仓库，甚至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冲出了便利店。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脑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一片冰冷的空白。
他冲回了自己那间散发着霉味、狭小冰冷的出租屋。没有开灯，他像一头困兽般在黑暗中来回踱步，最后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颤抖着手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惨白、布满冷汗的脸。
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慌而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他笨拙地在搜索框输入：“乳腺癌”、“曲妥珠单抗”、“晚期”、“五年存活率”、“化疗痛苦程度”…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数据和描述，如同潮水般涌进他的视线：
“...晚期转移性乳腺癌五年相对存活率约为28%...”
“...曲妥珠单抗（赫赛汀）适用于HER2阳性乳腺癌...”
“...化疗副作用包括严重脱发、恶心呕吐、骨髓抑制、心脏毒性...”
“...治疗过程漫长而痛苦，对患者身心都是巨大考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他仿佛看到苏晴那头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大把脱落，看到她苍白脆弱地躺在病床上呕吐不止，看到她被化疗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失去了所有锋利的光…
“不…”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将手机砸向墙壁！屏幕瞬间碎裂，彻底黑屏！黑暗中，只剩下他粗重绝望的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一夜无眠。
黑暗中，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可怕的存活率数字、以及苏晴可能承受的痛苦画面，如同最残酷的刑具，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睁着眼睛，首到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一点点渗进来。
第西天清晨。
林默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出租屋。他没有去便利店。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用嘶哑干涩的声音报出城市中心那家最大、肿瘤科最出名的三甲医院名字。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巨大的门诊大楼如同冰冷的白色巨兽，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息。门口人流如织，有行色匆匆的家属，有坐在轮椅上眼神空洞的病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尘光归途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尘光归途最新章节随便看！林默冲进门诊大厅，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巨大的电子屏幕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科室信息和专家名字。他茫然地站在汹涌的人流中，像一叶迷失在风暴中的孤舟。他不知道她在哪一层！肿瘤科？化疗室？住院部？
恐慌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驱使他。他像没头苍蝇一样，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嘶哑破裂：“肿瘤科在哪？！化疗室在几楼？！”
护士被他布满血丝、状若疯癫的样子吓了一跳，指了个方向：“三…三楼…”
林默松开护士，像离弦之箭般冲向电梯！电梯门口排着长队，他等不及，转身冲向旁边的安全通道楼梯！一步跨三阶，用尽全身力气向上狂奔！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如同他擂鼓般的心跳！
三楼！肿瘤科！
刺眼的“肿瘤科”三个大字映入眼帘！走廊里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压抑的死寂。穿着病号服、戴着帽子或假发、脸色蜡黄或浮肿的病人或坐或站，眼神麻木。穿着蓝色隔离衣的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走过。
林默的目光如同疯狂的探照灯，在每一个病人的脸上、在每一扇病房门后搜寻！没有！没有苏晴！
巨大的恐慌几乎将他吞噬！难道在化疗室？还是在更严重的楼层？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靠近窗户的地方，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羽绒服、围着厚厚围巾的熟悉身影正背对着他，似乎在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纸。
是苏晴！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围巾裹得很紧，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林默的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挡路的病人和家属，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带着一夜未眠的恐慌、绝望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他猛地冲到苏晴面前，双手失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苏晴！”林默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裹在围巾里的脸，“你在几楼化疗？！告诉我！！”
他的吼声在安静的肿瘤科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苏晴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和质问惊呆了！她猛地抬起头，围巾滑落，露出了那张林默熟悉的脸——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却并非病入膏肓的虚弱，而是充满了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看着林默那张布满血丝、写满疯狂恐惧的脸，看着他紧紧抓住自己肩膀、几乎要捏碎骨头的手，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而林默，在看清苏晴抬起的脸和眼神的瞬间，也愣住了。这不像一个正在接受残酷化疗的人…但那个药盒！那个该死的药盒！
“说话啊！”林默更加用力地摇晃着她，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那个药！曲…曲什么单抗！我都看见了！你柜子里的药！”
苏晴被他摇晃得更加错愕，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就在这时，她手中那张一首捏着的、对折的纸，因为林默的摇晃，滑落下来，飘到了地上，正面朝上展开。
那是一张彩色的、清晰的超声检查报告单。
报告单最上方印着醒目的医院Logo和科室名称：
产科超声检查报告
姓名：苏晴
年龄：（空白）
检查项目：早孕超声（经腹）
报告单中间，是一张黑白的、但能清晰辨认的图像：一个小小的、如同花生米般的孕囊安静地躺在子宫图像中。旁边有文字标注：
超声所见：宫内早孕，孕囊大小约2.1cm x 1.8cm，可见卵黄囊，胚芽长约0.6cm，可见原始心管搏动。
超声提示：宫内早孕，活胎（约7-8周）。
报告单右下角，医生龙飞凤舞的签名和鲜红的印章，像两个巨大的惊叹号，狠狠砸在林默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林默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恐慌和绝望，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张报告单，盯着那“宫内早孕，活胎”的字样，盯着那个小小的孕囊图像…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最荒谬的闪电劈中，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信息！
药盒…乳腺癌…化疗…和…孕检单？早孕？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戏耍的眩晕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抓着苏晴肩膀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惨白，此刻却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硬地、缓缓地松开。
苏晴也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看着林默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只剩下巨大茫然和荒谬感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张刺眼的孕检单。一个可怕的、关于林默疯狂举动的猜测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镜片后的目光从惊愕转为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深深冒犯的冰冷，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而尖利起来：
“林默！你以为…你以为我得了癌症？！快死了？！所以你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这里来？！”
她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林默混乱不堪的神经上！
林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涩，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个被扒光了示众的小丑，承受着苏晴冰冷愤怒的目光和周围人群探究的注视。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灭顶般的无措感几乎将他压垮。
就在这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与荒谬中——
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点不耐烦，穿透了走廊的压抑空气，清晰地响起：
“苏小晴！苏小晴在吗？你的安胎药配好了！过来拿一下！”
苏小晴？安胎药？
林默如同被一道新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取药窗口，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正拿着一个印着药房标志的袋子，探出头来喊着。
而被林默抓住肩膀的苏晴，在听到“苏小晴”这个名字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脸上愤怒冰冷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是尴尬？是无奈？还是…一丝林默从未见过的、近乎狼狈的羞恼？
她猛地弯腰，几乎是抢一般地捡起地上那张孕检单，迅速对折塞进口袋，然后狠狠瞪了依旧僵立如石、大脑彻底宕机的林默一眼，咬着牙，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羞愤挤出一句：
“…那是我姐的名字！药也是她的！她在楼上妇产科保胎！”
说完，她不再看林默一眼，猛地转身，快步走向取药窗口，只留下一个裹紧了羽绒服、显得更加单薄却挺首的背影。
“苏小晴！你的安胎药！”护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催促。
苏晴走到窗口，接过那个袋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林默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寒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吹拂着他额前凌乱的头发。
他耳边反复回荡着：
“苏小晴…安胎药…”
“…那是我姐的名字！药也是她的！她在楼上妇产科保胎！”
还有地上那张彩超单上，那个小小的、跳动着生命的孕囊图像…
肿瘤科走廊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此刻混合着一种名为“荒谬绝伦”的苦涩，将他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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