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发改委的一行人，小会议室的门被轻轻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京城的车水马龙，门内，是余波未平的暗流。
方清亚和计学民走在前面，谁也没有说话。陆博落在后面，几次想开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严崇舜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星半点的能力差距，而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回到办公室，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计老哼着不成调的京剧，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上水，仿佛刚才那场高层级的交锋只是一场寻常的邻里闲聊。
陆博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端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了严崇舜的桌前。他的脸有些涨红，声音也有些干涩：“那个……小严，之前……多谢你了。”
这一声“多谢”，包含的东西太多。谢他提供了报告的思路，也谢他在关键时刻没有抢功，更是在为自己之前那些小动作，进行一种笨拙的道歉。
严崇舜从文件中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陆哥，你太客气了。我刚来，很多东西都是跟您学的。今天主要是您汇报得好，把问题的关键点都讲透了，才引起了周司长的重视。”
伸手不打笑脸人。严崇舜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陆博台阶，又把功劳巧妙地推了回去。
陆博心中一阵惭愧，他知道对方这是在照顾自己的面子。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最后，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开口。”
说完，他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神情比之前沉稳了许多。
这一刻，严崇舜知道，自己在这个办公室里，至少暂时化解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茶，刚泡的时候，香气扑鼻，但喝起来，往往会有些火气。”计老的声音悠悠地从窗边传来，“要等水温降下来一点，让茶叶慢慢舒展，那股子醇厚的回甘，才能出来。”
严崇舜心中一动，知道这是计老在点拨自己。
锋芒毕露，固然能惊艳一时，但也容易“烫嘴”。今天自己固然是抓住了机会，但也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接下来的路，需要的是“慢火慢炖”的功夫。
“多谢计老指点，学生受教了。”严崇舜起身，朝着计老的背影，微微躬身。
计老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就在这时，方清亚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嗯”了两声，然后放下电话，目光投向了严崇舜。
“小严，你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来了。
严崇舜心中了然，真正的“复盘”，现在才开始。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间象征着经济局权力核心的办公室。
方清亚的办公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他正站在窗前，背着手，看着窗外那棵枝干虬劲的老槐树。
“坐吧。”他没有回头。
严崇舜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首。
沉默。
压抑的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方清亚不说话，严崇舜也绝不先开口。这是耐心的比拼，也是心性的较量。
许久，方清亚才转过身来，目光如炬，首视着严崇舜的双眼。“你以前，在锦阳县，当过县委书记？”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惊雷，在严崇舜耳边炸响。
严崇舜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却波澜不惊。他知道，自己的背景，在这种地方根本不是秘密。钟老能安排他进来，方清亚自然有渠道知道他的过去。
他没有隐瞒，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回答：“是，方主任。那段经历，让我对基层的情况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惊艳”表现，归因于“基层经验”，而不是什么惊人的天赋，这是最稳妥，也是最让上级放心的回答。
方清亚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他拉开椅子，坐到了严崇舜的对面。
“今天，你做得很好。”他先是给予了肯定，“思路开阔，逻辑严密，有大局观。周司长很欣赏你。”
“都是主任您给的机会，也是您和计老平日教导有方。”严崇舜立刻将姿态放低。
方清亚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话。“但是，”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个‘南北联动’的构想，一旦形成正式报告交上去，会牵动多少人的神经？会触动多少部门的利益？”
“发改委、国资委、财政部、银保监会……还有东北三省的地方政府，以及东南沿海那些省份的利益诉求。你这个想法，是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你考虑过后果吗？”
方清亚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这个构想背后巨大的政治风险。
严崇舜知道，这是方清亚在敲打他，也是在考验他。考验他是否只有一个“书生”的空想，还是具备一个成熟政治家对现实复杂性的认知。
“主任，您说得对。这个构想确实过于理想化，现实操作中会遇到巨大的阻力。”严崇舜诚恳地承认，“所以，我才在最后特意强调，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顶层设计’和‘制度创新’来进行保障。而且，我认为任何一项重大的改革，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我的想法，是希望能先以‘试点’的方式，选择一两个城市，一两家企业，进行小范围的探索。摸着石头过河，在实践中不断修正和完善方案。”
“试点？”方清亚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个词，是共和国改革史上最有智慧的发明之一。它既能体现改革的决心，又能将风险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严崇舜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他不是一个只会“放卫星”的愣头青。
“不错，有点想法。”方清亚点了点头，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周司长那边，要一份详细的报告。这个任务，我交给你来牵头完成。”
“是，主任，我一定全力以赴。”
“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方清亚伸出一根手指，“这份报告，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必须由我亲自审阅后才能定稿。报告的署名，是我们经济局集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严崇舜心中一片雪亮。
这是阳谋，也是保护。
方清亚要把这份报告的最终控制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成功了，功劳是集体的，他作为主任，自然是首功；失败了，出了问题，天塌下来，也是他这个局主任顶着，不会让严崇舜一个新人去承担政治风险。
“我完全明白，感谢主任的爱护。”严崇舜的回答，发自肺腑。
“嗯。”方清亚很满意他的态度，“我会让小陆配合你，主要负责资料搜集和数据整理的工作。你们两个要好好合作。”
这也是一步妙棋。让陆博参与进来，既是分担工作，也是一种平衡，更是对自己的一种监督。
“你出去吧。记住，这份报告，分量很重。你要把它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慎之又慎。”
“是，主任。”
严崇舜走出主任办公室，轻轻带上门。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看着窗外的天空，只觉得那几缕冬日的阳光，都似乎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一份报告，千斤之重。
它既是通往更高舞台的阶梯，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京城的棋局，从落子的那一刻起，便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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