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
绿皮火车以一种独属于上个世纪的缓慢节奏,穿行在汉南省西北部的崇山峻岭之间。车窗外,连绵的黄土高坡取代了省城的繁华与精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与干草混合的味道。
严崇舜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半个月前,他还是省纪委书记乔远征手中最锋利的剑,是汉南官场冉冉升起、令人敬畏的新星。而现在,他是一个被摘掉了所有光环,行政级别连降两级,被发配到全省最贫困县之一的“流放犯”。
副主任科员级别的副县长,这在整个汉南省的官场体系里,都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笑话。它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刻在严崇舜的档案里,昭告着他的失败。
他没有怨恨,也没有消沉。在那间与世隔绝的密室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复盘整个事件。他输了,输得不冤。他输给了自己的年轻气盛,输给了对高层权力斗争残酷性的认知不足。王清源给他上了最深刻的一课: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精妙的计谋都可能不堪一击。
而乔远征最后的那场豪赌,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也让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锁。他明白,乔书记己经为他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
“青阳县……”严崇舜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前世,他作为一个地产商,对这个地方的唯一印象就是“穷山恶水”。那里矿产资源贫乏,交通闭塞,是省里扶贫名单上永远的“钉子户”。去那里,意味着远离了权力的中心,也意味着他之前在省城积累的所有人脉,几乎全部清零。
这正是对手想要的结果。他们要把他这只猛虎,扔进一个没有猎物的笼子里,让他慢慢消磨掉所有的锐气和爪牙,最终变成一只无害的病猫。
但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严崇舜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对于别人来说,青阳县是坟墓;但对于他来说,那里或许是一个绝佳的“练兵场”。
在省城,他始终是借势而为,依靠的是乔远征这棵大树。他的权力来自于授权,根基不稳,所以风一吹就倒。而在青阳,他将一无所有,也正因如此,他亲手建立起来的任何一点东西,都将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他要在那里,学会如何从无到有地积蓄力量,学会如何真正地掌控权力,而不是仅仅作为权力的执行者。
“旅客们请注意,前方到站,青阳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沙哑的声音。
严崇舜站起身,拿起那个简单的行李箱,随着人流缓缓向车门移动。
站台简陋得超乎想象,水泥地面坑坑洼洼,站牌上的红漆己经斑驳脱落。空气中那股尘土的味道更浓了。
按照规定,县里应该派车来接他。然而,他走出出站口,放眼望去,除了几辆招揽生意的三轮摩托,并没有看到任何一辆挂着政府牌照的汽车。
严崇/舜并不意外。
他被发配而来,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信号。青阳县的领导层,此刻恐怕正在用他们的方式,试探着这位从省城来的“瘟神”。一个冷遇,一个下马威,是再正常不过的官场逻辑。
他没有打电话去县政府办公室询问,那只会显得自己急躁和没有城府。他只是平静地走到路边,点燃了一根烟,静静地等待着。
他有的是耐心。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破旧的北京吉普212,才慢悠悠地从远处驶来,停在了他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西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干部夹克,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不达眼底的笑容。
“请问,是严崇舜同志吗?”他开口问道,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算热情,也不算失礼。
“我是。”严崇舜掐灭烟头,迎了上去。
“哎呀,严县长,真是不好意思,实在对不住!”男人一把握住严崇舜的手,用力地摇晃着,“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振华。今天县里实在太忙了,几个主要领导都下乡检查防火工作去了,实在是抽不开身。我这边也是刚开完一个紧急会议,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您千万别见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迟到的原因,也暗示了县里主要领导缺席的“正当理由”。
严崇舜微微一笑,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审视和提防。“马主任客气了,是我来得唐突,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平静和不以为意,让马振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本以为这个从省城来的年轻人,面对如此冷遇,多少会有些情绪,没想到对方竟像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不麻烦,不麻烦!”马振华哈哈笑着,热情地帮严崇舜把行李箱扔到吉普车的后座上,“严县长,先上车吧。我们己经给您在县委招待所安排好房间了,您先休息一下,洗去一路的风尘。晚饭,林书记和赵县长他们特意交代了,一定要为您接风洗尘!”
“有劳了。”严崇舜点了点头,坐进了副驾驶。
吉普车发动起来,发出一阵嘶吼,颠簸着向县城驶去。一路上,马振华看似热情地介绍着青阳县的风土人情,但言语之间,总是在不经意地强调这里的“困难”和“不易”。
“我们青阳啊,底子薄,财政穷,干什么事都束手束脚。”
“老百姓思想也保守,工作不好做啊。”
严崇舜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他知道,这都是说给他听的。这是在告诉他:你这个外来户,别想在这里指手画脚,这里的水,深着呢。
车子驶入县城。所谓的县城,不过是几条交错的街道,两旁是些灰扑扑的二三层小楼,唯一的现代化建筑,就是县政府那栋七层高的白色办公楼。
招待所的条件比想象中更差,房间里一股霉味,床单被褥看着也有些潮湿。
马振华安顿好他,又客气了几句,便借口有事离开了。临走前,他特意加了一句:“严县长,您先好好休息。晚上的接风宴,六点钟,我过来接您。”
房门关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严崇舜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栋孤零零的县政府大楼,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冷遇、试探、哭穷、暗示……青阳县的同僚们,己经为他准备好了一整套的“欢迎仪式”。
而今晚的接风宴,才是真正的第一场硬仗。
那将不会是一场宴会,而是一个审判场,一个角斗场。他知道,青阳县的所有头面人物都会到场,他们会用酒精、言语和权力,来称一称他这个“流放者”到底有几斤几两。
严崇舜脱下西装,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地泼了泼脸。镜子里,是一张年轻却写满了沧桑的脸。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道:“严崇舜,欢迎来到青阳。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是,也正因如此,你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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