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的泥墙在连阴雨里泡得发胀，墙皮像老人皲裂的皮肤，一片片往下掉。奶奶搬着小马扎往门槛上坐时，木凳腿在潮湿的泥地上压出西个浅浅的坑，混着墙根渗出来的水，很快积成了小小的水洼。
我蜷在堂屋的竹椅上，看她从墙角的草垛里抽出一把金黄的稻草。那些稻草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带着股清冽的草木气，可仔细闻，总觉得那股气味里藏着别的东西 —— 像是南边乱葬岗飘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沙沙 —— 沙沙 ——” 奶奶粗糙的手掌搓动着稻草，枯黄的草茎在她掌心翻飞，很快就拧成了紧实的草绳。她的手背上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可做起活来却灵活得很，草绳在她膝间盘成圆圆的饼，越堆越高。
“婆，这天都快黑了，还搓啊？” 我裹紧了身上的薄毯，堂屋里没点灯，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把奶奶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幅模糊的剪影。
奶奶没抬头，嘴角却牵起个浅浅的弧度：“趁着眼亮多做点，等秋收了好捆稻子。” 她往草绳上啐了口唾沫，掌心来回着，“你听，南边又热闹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南看，院门外是条泥泞的土路，路尽头的乱葬岗藏在灰蒙蒙的雨雾里，只能看见几棵歪歪扭扭的酸枣树轮廓。那些树的枝条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要把压得极低的乌云扯下来。
“哪有啥动静？” 我眯起眼，只听见风吹过树叶的 “哗哗” 声，还有远处谁家屋顶漏雨的 “滴答” 声。
“你还小，听不见。” 奶奶把搓好的草绳往怀里拢了拢，“那些没根的魂灵，都在土里闷着呢。阴雨天土松，它们就借着这点水汽出来透透气。”
我打了个寒颤。村里的老人都怕南边那片地，说那里埋的都是没后人的孤魂野鬼。小时候我跟着伙伴去那边掏鸟窝，被奶奶揪着耳朵拽回来，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抹了满脸，说能驱邪。
“婆，物理老师说那是磷火，骨头里的东西烧起来的。” 我想起课本上的知识，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 奶奶最不爱听这些 “洋道理”。
果然，她把手里的草绳往膝盖上一拍，沉下脸：“书本上的字懂个啥？磷火会排队？磷火会在你太爷爷坟前转圈？” 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那不是火，是念想，是那些走了的人，心里还有没放下的事。”
说话间，天边的乌云又低了几分，灰黑色的云团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乱葬岗的坟头上。我忽然看见远处的酸枣树下，有个豆粒大的蓝点在草里一沉一浮。
那颜色真怪，不是柴火的橙红，也不是煤油灯的昏黄，是种发绿的幽蓝，像深潭里浸了多年的铜块，冷得让人心里发毛。我刚想指给奶奶看，旁边的坟头突然又冒了个同样的蓝点，两个小火苗凑在一起晃了晃，像是在说悄悄话，接着 “嗖” 地一下，同时跳到第三座坟上。
草叶被火苗燎得 “滋滋” 响，却不见真的烧起来，只有淡淡的青烟在雨雾里飘了飘，就散了。
“它们怕孤单。” 奶奶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太爷爷刚走那年，连着下了七天雨，南边地里的火多得数不清。”
她放下手里的草绳，往灶房挪了挪，从灶台角摸出个瘪了的烟袋锅，填上烟叶慢慢抽着。烟雾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缭绕，让那些深深的沟壑看起来更模糊了。
“那天你爹刚满月，我抱着他在屋里喂奶，就听见院里的鸡‘咯咯’地炸了窝。” 奶奶的眼神飘向远处，像是透过雨幕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景象，“我扒着门缝往外看，南边地里的火三三两两地跳，快得像夏天的流萤，可又比萤虫沉，落地时能在泥地上砸出小坑。”
她抽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有几簇火跳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围着树转了三圈才飘回去。我知道，那是你太爷爷在等家里人呢 —— 他走得急，没来得及跟我们说句话。”
雨越下越大，打在院门口的梧桐叶上 “啪啪” 作响。我看见南边的乱葬岗里，蓝火越来越多，星星点点地散在坟头间，像是谁撒了一把会动的碎钻。有的独自在草里浮沉，有的凑在一起跳跃，还有的顺着土路往村子这边飘，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停住了，再也不肯往前挪一步。
奶奶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重新拿起稻草搓起来：“别怕，它们不敢进村子。老槐树守着村口呢，那是咱们村的根。” 她的手又开始飞快地动作，草绳在她掌心不断延长，“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世上最吓人的不是这些火，是人心。”
我没听懂她的话，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风顺着墙缝往屋里钻，带着股湿土混着腐叶的腥气，还有奶奶草绳上的稻草香。南边地里的蓝火还在跳，远远看去，像无数双眼睛在雨雾里眨着，安静地望着这个被阴雨笼罩的小村庄。
奶奶搓草绳的 “沙沙” 声混着雨声，在昏暗的堂屋里慢慢流淌。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看着门槛外不断飘来的雨丝，突然觉得那些在乱葬岗里跳跃的蓝火，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它们只是在阴雨天的傍晚出来走走，就像奶奶坐在门槛上搓草绳一样，是这片土地上最寻常不过的事。
夜色渐渐浓了，奶奶把最后一根草绳盘好，抱着厚厚的草绳饼往屋里走。经过我身边时，她摸了摸我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毯传过来，暖烘烘的。
“快睡吧，” 她轻声说，“夜里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开门，也别往外看。”
我点点头，看着她把草绳放进墙角的柜子里。窗外的雨还在下，南边地里的蓝火依旧在黑暗中闪烁，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沉默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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