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平帝元始三年的长安城,朱雀大街上的积雪还没化尽,吕宽裹紧了身上半旧的褐衣,踩着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往安汉公府邸去。他袖中藏着块温热的狗肉,是今早从西市张屠户那儿赊来的,肉上还沾着些暗红的血渍,这不是用来吃的,是王宇公子昨夜特意嘱咐的物件。
街角的茶寮里,两个穿皂衣的小吏正就着炭火烤手,见吕宽匆匆走过,其中一个嗤笑道:"这穷书生最近倒常往安汉公府跑,莫不是攀上了高枝?"
另一个呷了口热茶,哈着白气道:"听说王宇公子收留了他,不过是替人抄书的料,能有什么出息?"
吕宽听见了,脚步没停,只是攥紧了袖中的狗肉,指节泛白。路过太学门口时,他瞥见墙根下缩着个熟悉的身影,是曾和他一起抄书的同窗李默,怀里抱着卷《论语》,正往冻裂的手上哈气。
吕宽摸了摸袖中仅剩的两枚五铢钱,想递过去,又想起王宇的嘱托,终究只是加快了脚步。
"宽兄,可办妥了?"王宇在府门西侧的角门外等他,锦袍上的貂裘领子沾了雪沫,看见吕宽来,忙不迭拽着他往旁边的夹道里躲。这处夹道是府里下人倒灰的地方,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炭渣,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王宇身后还站着个青衣小吏,是他在宗正寺当差的表兄赵平,手里捧着个布包,打开竟是些黄纸朱砂。"公子,实在不行就用这个画道符,贴在门后也能显凶兆。"赵平声音发颤,"我前夜去太常寺借谶纬书,听见博士们说,安汉公正让人编《符命》,这节骨眼上......"
王宇把布包推回去:"家父最恨旁门左道,用符纸反而坏事。"
吕宽把狗肉掏出来,血己经冻成了硬块,他呵着白气道:"公子放心,张屠户说这是刚宰的黑狗,血最烈。只是......真要泼在安汉公府门前?"
他声音发颤,眼尾瞟着不远处那扇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兽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内侍抬着顶鎏金轿子匆匆走过,轿帘掀开的瞬间,吕宽看见里面坐着位鬓发斑白的老妪,正是太皇太后王政君的贴身侍女。
"太皇太后又来查账了?"赵平低声道,"上月安汉公挪用了三辅的赈灾粮修私宅,老人家气得砸了玉如意。"
王宇往手心呵了口气,搓着手道:"不然怎么办?父亲把卫后一家锁在中山国,连陛下想寄封家书都要经他过目。前日陛下在未央宫宴上多看了卫后送来的玉簪一眼,父亲当晚就把那送簪的内侍杖毙了。再这么下去,等陛下亲政,咱们王家满门......"
他没再说下去,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个陶瓶,"这是我让厨下备的烈酒,你把血化开,夜深了往门楼上泼些,就说是天降凶兆。父亲素来信谶纬,或许能回心转意。"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块碎银:"这是给张屠户的酒钱,你先给他送去,免得日后说嘴。"
吕宽捏着那陶瓶,瓶身冰凉,他想起三个月前刚进王府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在太学门口替人抄书的穷书生,王宇见他字写得周正,便收在身边做了门客。公子待他不薄,不仅给了月钱,还让他住进府里的东跨院,比起在街头冻饿的日子,己是天上地下。
可安汉公王莽的威势,他是见过的,上月有个门客在席间说错了句"周公辅政也未禁太后外戚",转天就被安汉公以"妄议朝政"为由,发往朔方戍边,至今没回来。
昨日他去库房取书,还听见管事念叨,那门客的妻儿来府里求过情,被王莽的夫人王氏赶了出去,只扔了袋发霉的米。
"公子,若是被发现......"
"发现了我担着!"王宇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低,"你只管用布巾蒙了脸,从后墙翻出去,那儿有我备好的马车,连夜出城避几日。等风头过了,我再差人接你回来。"
他拍了拍吕宽的肩,指腹上还留着握笔磨出的厚茧,"记住,只泼门楣,别溅到门房身上,他们也是混口饭吃。"
赵平在一旁补充:"后墙根有棵老槐树,你踩着树杈能翻出去,我己在墙外备了件粗布短打,换了衣裳再上车。"
吕宽点头应了,揣着血和酒往自己住的东跨院去。路过中厅时,听见里面传来王莽的声音,像是在训斥下人。他缩着脖子加快脚步,眼角余光瞥见窗纸上映出个穿凤袍的影子,那是刚被册封为皇后的王莽之女,听说这位皇后娘娘自打入宫,就没笑过。
回到东跨院,同住的老门客周先生正就着油灯缝补旧靴。见吕宽回来,他抬起昏花的老眼:"宽郎今日回来得早,安汉公又留公子议事了?"
吕宽含糊应着,忙着往陶瓶里倒狗肉,周先生忽然叹了口气,"前日见安汉公把卫氏外戚的卷宗都搬到书房了,怕是要有大动作。你年轻,有些浑水别蹚。"
他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麻纸,"这是我托人从中山国捎来的消息,卫后病重,陛下想派太医去诊治,安汉公驳回了。"
吕宽手一顿,勉强笑了笑:"先生放心,我只是个抄书的。"
傍晚时分,府里忽然热闹起来。陈崇带着几个郎官匆匆走过东跨院,手里捧着串青铜编钟,说是西域小国进贡的,要送去未央宫给陛下赏玩。周先生望着他们的背影,冷哼道:"去年西域进贡的夜光璧,现在还在安汉公的藏宝阁里呢。"
吕宽正往陶瓶里倒烈酒,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孩童的笑声,是王宇的幼子在学步,吕氏夫人在一旁哄着:"慢点走,等祖父回来了给你糖吃。"那笑声像根细针,刺得吕宽心口发疼。
夜深时,雪停了。吕宽揣着化开的狗血,借着月光往府门挪。墙角的石狮子瞪着铜铃大眼,他每走一步,都觉得那狮子的眼珠在跟着转。门房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打盹的鼾声,那是老张头,据说伺候安汉公二十多年了,去年冬天还分过吕宽半块烤红薯。
廊下挂着几盏气死风灯,其中一盏的纱罩破了个洞,风灌进去,火苗忽明忽暗,照得墙上的爬山虎影子像无数只乱抓的手。他屏住呼吸爬上门旁的石墩,正预备把血往门额上泼,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巡夜的护卫,手里的矛尖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谁在那儿?"
吕宽手一抖,陶瓶没拿稳,整瓶血都泼在了门环上,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门板往下流,在雪地上洇出一朵朵诡异的花。他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地撞在假山石上,额头磕出个口子,温热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淌,和脸上的冷汗混在一起。假山后忽然窜出只野猫,惊得他脚下一滑,摔进了积着薄冰的池塘边,棉裤瞬间湿透,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抓刺客!"护卫的吼声撕破了夜的寂静,灯笼瞬间亮了一片,照得雪地如同白昼。
吕宽被绊倒时,看见王宇站在回廊下,青灰色的袍角在风里掀动,眼神里满是惊惶。他还看见老张头从门房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铜灯,看见地上的血迹时,那盏灯掉在地上,火折子滚到雪地里,灭了。
更远处的角门后,赵平正赶着马车往外冲,却被闻讯赶来的卫兵拦住,车辕上插着的那面"宗正寺"的幡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阴冷的石室里,手脚都被铁链锁着。石壁上渗着水珠,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铁锁"哗啦"一声被拉开,进来的是王莽的长史陈崇,手里拿着卷竹简。
"吕宽,招了吧。"陈崇把竹简往地上一摔,竹片散了一地,"安汉公说了,你若肯供出主使,便免你死罪,还赏你良田百亩。"
吕宽咳了两声,喉咙干得发疼:"我......我只是想警示安汉公,外戚不得干政,本是汉家规矩,可卫后一族......"
"放肆!"陈崇一脚踹在他胸口,吕宽顿时觉得肋骨像断了似的,疼得蜷缩起来,"卫氏外戚意图谋逆,安汉公为国除奸,你这竖子竟敢用巫蛊之术诅咒!说,是不是王宇指使你的?"
吕宽猛地抬头,额上的血痂裂开,又渗出些血来:"与公子无关!都是我一人所为!"
"一人所为?"陈崇冷笑,从怀里掏出块玉佩,"这是从你住处搜出来的,上面刻着宇字,不是王宇给你的,还能是谁?"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你母亲还在老家等着养老吧?只要你招认,安汉公说了,不仅给你母亲置地,还能让她进府做管事嬷嬷。"
吕宽看着那块玉佩,忽然想起是上月生辰时,王宇送他的,说是祖传的和田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涌上来的血气呛得咳嗽不止。
这时听见石室门外传来妇人的哭声,是王宇的夫人吕氏,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跪在雪地里求见安汉公,声音凄厉得像刀子割人。隐约还能听见孩子的啼哭声,被寒风卷着,细弱得像只受伤的雀儿。
石室的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王莽。他穿着一身素色朝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的乌青透着几分疲惫。他蹲下身,看着吕宽,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可知,昨日未央宫的柏树上落了只白鹊?太史令说,这是天降祥瑞,主宗室和睦。可你却在此时行此巫蛊之事,是想毁了王家,还是想毁了大汉?"
吕宽盯着他的鞋尖,那是双云纹锦履,是陛下赏赐的,全长安只有安汉公能穿。他忽然笑了,笑得牵动伤口,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安汉公?你把陛下的母亲关在中山,把皇后娘娘的兄长贬去南海,还说什么宗室和睦?前日我在西市看见卫后的表妹,不过是个七岁的女娃,被你的人当街抓走,她怀里还抱着块麦芽糖......"
"住口!"王莽猛地站起身,袍袖扫过地上的竹简,竹片发出一阵脆响,"卫氏余孽,本就该斩草除根!王宇被你蛊惑,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还敢在此狡辩!"他从袖中抽出份帛书,"这是从赵平住处搜出的,他招认是你撺掇王宇联络卫氏,妄图颠覆社稷!"
外面忽然传来哭喊声,是王宇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父亲!都是我的错!与吕宽无关!您饶了他吧!"
王莽背对着门,肩膀微微一颤,却没回头。陈崇上前一步:"安汉公,王公子己经招了,他说......他说见您隔绝陛下母子,担心日后遭清算,才让吕宽行此下策。"
"孽障!"王莽的声音发紧,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为王家鞠躬尽瘁,他却勾结外人诅咒亲父!拖下去,按律处置!"
吕宽听见王宇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铁门关上的声音彻底淹没。他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瘫在地上,望着潮湿的石壁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周先生被押了进来,老人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血痕,看见吕宽便叹道:"我就知道......那日见你鬼鬼祟祟,果然......"话没说完就被护卫拖走了,临走前还塞给吕宽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胡饼,饼里夹着些咸菜,是吕宽最爱吃的那种。
第二日清晨,石室的门被打开,进来个小吏,往地上扔了套囚服:"换上,安汉公要亲自审你。"
吕宽穿上囚服,才发现衣料竟是上好的细麻布,比他平日里穿的褐衣还好。路过狱卒的值班室时,他听见里面传来骰子声,几个狱卒正赌钱,其中一个笑道:"听说了吗?赵平昨夜在狱里自尽了,用裤腰带勒的。"
另一个哼道:"安汉公早说了,这种叛徒留着没用。"
三日后,吕宽被押往长安西市问斩。刑场上挤满了人,他看见人群里有太学的同窗,有西市的商贩,还有几个王府的旧仆,周先生也在,被两个兵卒架着,头垂得很低。
李默挤在最前排,怀里还抱着那卷《论语》,看见吕宽,眼圈瞬间红了。
张屠户站在肉摊后,手里的屠刀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却割破了手指,血滴在刚宰的猪肉上,红得刺眼。
监斩官读完罪状,其中有一条是"勾结外戚,意图颠覆社稷",他忍不住笑出声,引得刽子手拿刀柄往他背上狠狠砸了一下。
"你笑什么?"刽子手头巾上还沾着酒气,大约是喝了壮胆的。
吕宽咳着血沫,看向未央宫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金红色:"我笑......安汉公说要复周礼,却连父子亲情都不顾......"
刀落下时,他忽然想起王宇公子曾说过,等卫后入京,要请他去曲江池泛舟。那时的桃花该开了,落满一船的粉白,像极了皇后娘娘宫里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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