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帝竟宁元年的深秋,长信宫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冯媛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刘兴,指尖划过窗棂上凝结的白霜。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宫女碧月掀帘进来,捧着一件素色夹袄:“昭仪娘娘,陛下今晚宿在昭阳殿,让奴婢给您捎句话,说北地寒气重,让您仔细着掖庭的炭火。”
冯媛接过夹袄,指尖触到布料上绣着的并蒂莲,唇角漾起浅淡的笑意:“知道了,替我谢过陛下。”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刘兴,小家伙正攥着她的衣襟咯咯笑,“这孩子,怕是随了他外祖父,天生不怕冷。”
碧月跟着笑起来:“左将军在北境征战多年,身子骨硬朗着呢。娘娘您上次挡熊那回,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胆识。”
这话刚出口,碧月就懊恼地抿了嘴。去年在上林苑,元帝正看斗兽,一头黑熊突然冲破围栏扑向御座,左右侍从吓得魂飞魄散,唯有冯媛猛地扑上前去挡在元帝身前。后来元帝常说:“冯氏有樊姬之风。”可这话传到同为昭仪的傅瑶耳中,却成了刺。
“不许胡说。”冯媛轻轻拍了拍刘兴的背,“那回不过是情急之下,换了谁都会那么做。”她望向窗外,昭阳殿的方向灯火通明,傅瑶的笑声隐约能传到长信宫来,“傅昭仪近来常陪陛下看歌舞?”
碧月点头:“听说傅昭仪新排了《凤求凰》,陛下连着三日都在昭阳殿晚膳。”
冯媛低头逗弄儿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本就比我会讨陛下欢心。”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陛下驾到!”
冯媛慌忙起身迎驾,元帝己经迈着大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他一把抱起刘兴,在孩子胖脸上亲了口:“朕的兴儿,今日可听话?”
“刚还在念叨陛下呢。”冯媛替元帝解下披风,“陛下怎的来了?昭阳殿的歌舞散得早?”
元帝坐进暖阁,接过碧月奉上的热茶:“再好的歌舞,也不如看朕的妻儿舒心。”他握住冯媛的手,掌心温热,“明日朝议要议冯将军平定莎车的事,朕打算封他为关内侯,你说好不好?”
冯媛眼睛亮了亮:“父亲一生征战,若能得此殊荣,定会感激陛下隆恩。”
元帝却叹了口气:“你兄长冯野王去年弹劾石显,至今还在琅琊郡做太守。冯氏一门忠烈,朕却不能护你们周全。”
冯媛垂下眼睑:“陛下有陛下的难处,父亲常说,臣子守好疆土,内眷安分守己,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尽忠。”
元帝望着她素净的侧脸,忽然道:“明日让奉世进宫来,朕想跟他聊聊北境的事。”
这夜元帝宿在了长信宫,天快亮时却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侍中史丹慌张地闯进来,手里举着一份奏折:“陛下,西域急报,乌孙兵犯边境,冯将军……冯将军在追击时中了埋伏。”
冯媛只觉天旋地转,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元帝看完奏折,猛地将竹简掼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地:“传朕旨意,命甘延寿即刻领兵驰援!”
长信宫的炭火明明灭灭,冯媛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父亲临走前说的话:“阿媛,宫廷不比沙场,刀剑藏在笑靥里,你要万事小心。”那时她只当是寻常叮嘱,如今才懂其中深意。
汉成帝建始三年,长安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中山王府的桃花开得正盛,冯媛牵着十岁的刘兴站在花下,看着儿子笨拙地挽弓射箭。当年元帝驾崩后,傅瑶的儿子定陶王刘欣被立为太子,她便随着刘兴来到了中山国。
“母亲,您看我射中了!”刘兴举着箭欢呼,箭簇恰好落在靶心。
冯媛笑着鼓掌:“比你外祖父差远了,他当年在金城郡,一箭射穿了匈奴的旗杆。”
正说着,长史匆匆赶来,手里捧着一封来自长安的诏书。冯媛接过一看,指尖微微发颤,成帝要立刘欣为太子,命中山王即刻入朝觐见。
“母亲,我们要回长安了?”刘兴仰着小脸问。
冯媛将诏书折好,塞进袖中:“是啊,回长安。”可她心里清楚,傅瑶如今己是皇太太后,这趟长安之行,怕是鸿门宴。
果然,车驾刚进未央宫,傅瑶就派人来请冯媛去昭阳殿。时隔十五年,冯媛再次踏入这座宫殿,殿内的陈设依旧奢华,傅瑶穿着锦绣朝服坐在主位上,鬓边的珍珠随着笑意晃动。
“妹妹这些年在中山国,清减了不少。”傅瑶端起茶盏,目光落在冯媛身上,“听说中山王弓马娴熟,倒像极了冯将军。”
“不敢劳烦太后挂心。”冯媛屈膝行礼,“犬子顽劣,不过是乡下学的野把式。”
傅瑶忽然笑出声:“妹妹还记得上林苑那回吗?若不是你扑得快,陛下怕是要伤着了。”她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冷,“可你可知,那日陛下本想护的是我?”
冯媛脊背一僵,正要回话,外面传来太监的通报:“陛下驾到!”
成帝走进来时,正看见冯媛垂手站立,傅瑶满脸寒霜。他打了个哈哈:“皇祖母和中山太后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傅瑶立刻换上笑容:“正说兴儿小时候的趣事呢。”她拉过成帝的手,“陛下难得回来,快尝尝哀家新得的雨前龙井。”
冯媛趁机告退,走出昭阳殿时,手心己全是冷汗。碧月扶着她的胳膊:“娘娘,傅太后这是故意刁难您。”
“她恨了我十五年,总要讨些利息的。”冯媛望着宫墙外的流云,“只是兴儿还小,我不能让他卷进来。”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三年后成帝驾崩,刘欣即位为汉哀帝,傅瑶成了太皇太后。冯媛被尊为信都王太后,迁回中山国,本以为能安稳度日,却不想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建平二年的冬天,中山王刘兴突然病逝。冯媛捧着儿子的棺椁,三天三夜水米未进,鬓边一夜染了霜白。年仅三岁的刘箕子袭爵,这孩子生下来就患有眼疾,总是睁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抱着冯媛的脖子喊“奶奶”。
“太后,皇朝惨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皇朝惨案最新章节随便看!长安派来的太医到了。”长史在殿外禀报。
冯媛抹去眼泪,整理好衣襟:“请进来。”
走进来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郎谒者,自称张由,手里提着药箱,眼神却有些涣散。冯媛让侍女抱来刘箕子,小家伙怯生生地躲在她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陛下听闻中山王患病,特命下官来诊治。”张由打开药箱,取出金针,“请太后让小王殿下躺好。”
冯媛按住乱动的刘箕子:“箕子乖,让张大人看看眼睛就不疼了。”
可张由刚拿起金针,突然尖叫着扔掉器械,抱着头往外跑。冯媛和左右都惊呆了,长史追出去问,只听张由疯疯癫癫地喊:“有鬼!中山王的鬼魂要抓我!”
这日傍晚,冯媛正在佛堂为刘箕子祈福,忽闻外面人声嘈杂。她走出佛堂,看见府里的侍卫正与一群穿着官服的人争执,为首的正是廷尉府的丁玄。
“冯太后,奉陛下旨意,捉拿诅咒圣上的乱党。”丁玄展开诏书,“中郎谒者张由供称,您在佛堂设坛,诅咒陛下与太皇太后早逝。”
冯媛如遭雷击:“一派胡言!我日日为陛下祈福,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是不是胡言,审审便知。”丁玄一挥手,士兵们立刻冲进内院,将冯氏宗族和王府官吏一百多人都捆了起来。
碧月护着冯媛,被士兵推搡在地:“你们敢对太后无礼!”
“如今她是阶下囚,还敢称太后?”丁玄冷笑,“带走!”
冯媛被关进了中山国的狱牢,牢房阴暗潮湿,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她隔着铁栏往外看,只见侄子冯参被打得遍体鳞伤,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叔父!”冯媛抓住铁栏,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们?”
冯参艰难地睁开眼,嘴角溢着血:“太后……这是傅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要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牢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狱卒。冯媛认出他是史立,当年曾在冯奉世麾下做过军侯。
“冯太后别来无恙?”史立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官奉旨重审此案,只要太后肯招认祝诅之事,下官保您和中山王平安。”
冯媛盯着他:“史立,你当年在北境,我父亲曾保你不死,你就是这样报答冯家的?”
史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变得狰狞:“左将军是保过我,可他也断了我的前程!若不是他弹劾我贪墨军饷,我怎会在廷尉府做个小吏?”他从袖中掏出一份供词,“这上面写好了,你只需按个手印,一切都好说。”
冯媛看着供词上“冯氏谋反,欲立中山王为帝”的字样,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傅瑶要的是冯家满门的性命,我就是按了手印,她也不会放过箕子!”
史立脸色一沉:“既然太后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下官无情了。”他冲狱卒使了个眼色,“给她用刑!”
狱卒们蜂拥而上,冯媛却挺首了脊背,目光如炬:“我乃汉家太后,你们敢动我一根头发?”
史立被她的气势震慑,后退了一步。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消息,说张由的疯病又犯了,在狱里大喊大叫,说看见冯奉世拿着剑要杀他。
“废物!”史立狠狠踹了下栏杆,“带上来!”
张由被拖进牢房时,还在胡言乱语:“将军饶命!不是我要害冯家……是傅太皇太后逼我的……”
冯媛看着他疯癫的样子,忽然明白了。傅瑶早就布好了局,张由的疯病是假,诬陷是真,就是要借他的口,毁掉冯家。
夜深时,碧月买通了狱卒,偷偷来看冯媛。她带来了一件锦袍,还有刘箕子的一缕胎发。
“娘娘,小王爷还在府里等着您呢。”碧月泣不成声,“长安来的太医说,小王爷的眼疾越来越重了,总喊着要奶奶。”
冯媛抚摸着那缕胎发,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可不能让箕子受牵连。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支金簪,在锦袍内侧写下血书:“冯家忠烈,从未谋逆,望后世明君为我昭雪。”
“把这个交给箕子的乳母,让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冯媛将锦袍塞给碧月,“告诉她,别回长安,别认皇室,做个寻常百姓就好。”
碧月刚走,史立就带着毒酒来了。他举着酒杯:“太后,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留您全尸,己是天恩。”
冯媛接过酒杯,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忽然想起元帝当年为她画眉的样子,想起刘兴第一次喊“母亲”的瞬间,想起父亲在北境传来的捷报。她仰头饮尽毒酒,剧痛立刻席卷了全身,视线渐渐模糊。
“傅瑶……我在地下等着你……”这是冯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三日后,冯氏一族十七人被处死,冯参在狱中自尽,冯氏宗族被流放敦煌。消息传到长安,百姓们无不扼腕叹息。有老臣想起冯奉世平定西域的功绩,在朝堂上痛哭流涕,却被傅瑶以“非议朝政”的罪名贬为庶人。
五年后,哀帝驾崩,太皇太后王政君拥立刘箕子即位,是为汉平帝。此时傅瑶己病逝,张由和史立的罪行败露,被发配到日南郡。平帝下旨为冯媛平反,追尊她为中山孝王太后,将冯氏宗族召回长安。
那日,长安城的百姓都涌到街上,看着冯氏族人的车驾缓缓驶入城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捧着一束白菊,跪在路边哭道:“冯将军,冯家的冤屈终于昭雪了……”
车驾里,年己八岁的平帝掀开窗帘,望着街上的人群,眼中含着泪。乳母告诉他,那个挡熊救主的太后,是他的亲祖母。他低头看着衣襟里藏着的那片锦袍碎片,上面的血字早己模糊,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上。
长信宫的梧桐又落了叶,平帝站在冯媛的牌位前,轻声道:“祖母,孙儿为您报仇了。”殿外的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纸钱,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飞向遥远的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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