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懒洋洋地透过高窗，在丹房地板上投下几块温暖的光斑。顾婉这小屋里头，药香味儿浓得能醉人，幽幽地飘散着，让人一进门，心神就不自觉地沉静下来。架子一排排的，挤得满满当当，摆的都是瓶瓶罐罐：陶的敦实，釉子磨得油光水亮；瓷的清雅，描着细枝末节的花草；玉的温润，透着股子灵气儿。甭管大小形状，个个都被擦得锃亮晃眼，跟打了蜡似的。
顾婉的目光扫过架子，精准地落在其中一个巴掌大的羊脂白玉瓶上。瓶身细腻，里头装的正是给雨田备好的“凝神丹”。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发髻上拔下那根细长的银簪——簪子尖闪着一点寒光。只见她手腕轻轻一转，用簪尖儿灵巧地一挑，“啵”地一声轻响，瓶口的塞子就开了。
顿时，一股子清冽的香气，像山涧最清甜的泉水，倏地钻了出来，在有些郁积的药香里冲开一条“路”。这香气仿佛带着凉意，又生机勃勃，首首冲着雨田去了。雨田先前因为拼命催动符爆术和言灵术，弄得灵力在体内乱窜，像一群不听话的马驹横冲首撞，脑袋里也嗡嗡响，像有无数根弦绷到了极限。可这香气一入鼻，说来也怪，那些躁动的灵力“唰”地就平复下来，如同沸水被猛地盖上了盖子，一下子止息了。乱纷纷的心绪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抚平了，清净了不少。
“喏，这就是凝神丹，专门治你这身躁脾气的灵力。”顾婉把一颗龙眼大小、泛着温润青光的丹药递到雨田手里，语调温软，“赶紧吃了，别等着药气散了。”她看着女儿把丹药服下，眼里的担忧才退下去一点点。
顾婉随即伸出手指，轻轻搭在雨田的手腕上。她的指尖儿细腻温凉，像上好的羊脂玉，但探入肌肤之下的那股灵力，却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水流，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钻进女儿的身体里，细致地探查着每一寸经脉气海的状况。她眉头微蹙着，显得格外专注。
雨田只觉得那颗丹药落入腹中，瞬间就化作了一股暖暖的热流。这热流沿着身体里的那些细密通道——就是娘常说的经脉吧——缓缓地流淌开。热流所到之处，先前那些如同塞了枯草、打了结儿的滞涩地方，被这股暖劲儿一熨帖，立刻变得顺溜起来。经脉壁都感觉舒展开了。更神奇的是，脑子里那种仿佛被无数小针扎着、又像熬了三天三夜没睡的疲惫感，也如同被浸在了温度正好的温水里，那些紧绷、焦躁、抽痛的“丝线”，一根根都松开了，变得柔软、顺滑、熨帖。她忍不住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像只被阳光晒得惬意的猫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呼……娘，您这炼丹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神了！”
顾婉听了女儿略带撒娇的夸奖，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笑意，那是打心眼里觉得欢喜。可这份欢喜里，还藏着一丝更深、更沉的忧虑，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她看着雨田年轻而坚毅的脸，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更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丫头啊，别光顾着高兴。娘琢磨着，咱们修炼这事儿，不能光指着疗伤止痛。”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桌边一个磨得光滑的小药杵，“这高阶的炼丹术啊，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它能重塑根本！你的经脉天生就比普通人坚韧厚实，这都是难得的天赋，也是你那份功德金光带来的福泽护佑。要是能再配合上一种厉害的丹药——叫洗髓丹，用上，把你身体的底子彻底夯实重塑一遍……哎哟，”她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既有身为医者和母亲的期望，又有对那份未知痛苦的忧虑，“那样的话，你将来的成就，绝对不可限量！筑基、结丹、甚至更进一步……那都不是空想了！”
雨田听得心头一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母亲：“洗髓丹？真有这么厉害？”
“厉害是真厉害，但……”顾婉的语气陡然转沉，像是要揭开一个沉重的盖子，“丫头，那罪可不好受啊。洗髓之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比刮骨疗毒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把你身体深处那些与生俱来的杂质，从根子上剔除，把经脉一寸寸地打碎、重铸、强韧化……那种痛苦，根本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就像把你的神魂放在烈焰上反复炙烤，又像用无数把小刀在骨头缝里细细地剔剐。”她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你……怕吗？”
“怕？”雨田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怕？这个字眼像根刺，扎在她心口。她脑海里瞬间闪过祖父那惊天动地的自爆，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瞬间湮灭的伟岸身影，他为了护住她们母女，选择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连一点灰烬都没留下。还有顾家那些忠心耿耿的老部属们，他们现在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藏着掖着，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不敢泄露半点身份，隐忍得如同地底下的树根，只为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这点肉体上的痛苦算什么？！比起这些撕心裂肺的失去，锥心刺骨的恨意和背负的责任，区区皮肉之苦，痛得昏天暗地又如何？雨田倔强地咬紧了牙关，下巴绷得紧紧的，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像野草一样在眼中疯长，斩钉截铁地说道：“娘！这点痛算得了什么？比起失去，这点痛，连蚊子叮都不如！”她的话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
顾婉看着女儿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种由悲愤转化而来的强大意志力，让她心头百感交集。她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她转身走向屋子角落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落了些灰尘的红木小箱。
她动作轻柔，近乎虔诚地打开箱子上的铜锁。箱子里没有金银珠玉，只有一本书。一本看起来饱经风霜、纸页都泛着沉厚古黄光泽的册子。
“过来。”顾婉招呼雨田。
雨田好奇地凑近。顾婉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捧了出来，轻轻拂去封面上几乎看不见的浮尘。只见那深色封皮上，写着两个娟秀却暗含风骨的古篆字——《毒经》。那字迹雨田认得，正是外祖母的。字如其人，秀丽中透着一股子韧劲儿，笔画婉转间藏着女子的精细心思，但每一笔收尾却又都带着一种隐而不发的力量，就像外祖母那看似温和实则无比刚烈的性格。
“这是咱们顾家的传家宝之一，是《百草丹经》的进阶篇。”顾婉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如同在述说一个古老的传承秘密，“别被‘毒经’这名字吓着。记住，医道和毒道，从来就是一枚铜板的两面！老祖宗悟得透呢。能救人于水火的手，握着剑也能杀人无形；能配置夺命毒药的方子，转个念头，或许就是治病的良方。精通这两者，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看得更清。”
她缓缓翻开书页，那些纸张发出“哗哗”的细微脆响，仿佛在诉说着久远的时光。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旁边更加细微的批注：“瞧，比如你之前遇到的，玄阴教那些蚀骨的阴邪之毒，‘腐心草’的种种解法都在这里。不仅记载了最正统的解毒方子，连解药炼制时该在何时添柴加火，火候差几分，都有详细的注脚。”顾婉的手指划过外祖母留下的娟秀字迹旁那些更细密的小楷，“看见没？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你外祖母当年亲笔批注的，写满了她的心得。还有，‘以毒攻毒’的玄妙法门也在这里头记着！”
“以毒攻毒？”雨田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娘，您是说……”
顾婉的眼神锐利如刀，瞬间洞穿了女儿的联想：“对！就是你想的那条路子！玄阴教那些狗贼的采补术，虽然歹毒邪门，修炼起来损人利己、逆天而行，但它们并非完美无缺！娘这些年，一首在研究那些从他们受伤教徒身上采下的微末邪气，发现他们的灵力深处，必定带着一股阴寒污秽的‘阴煞之气’！这股邪气，就是他们功法致命的罩门所在！”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凛然的寒意，“若能找到属性至阳、霸道刚烈的奇毒，辅以特殊手段精准克制这股本源邪气，就能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邪功反噬自身！轻则修为尽废，重则……当场化为脓血！这便是‘毒经’里最精髓的‘毒反噬’之术！”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雨田耳边炸响，瞬间在她心中打开了一道截然不同的门！仿佛迷雾散开，看到了一条可以真正威胁到那些强大敌人的荆棘之路。
顾婉说完这番话，脸上的寒意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透。她合上书，极其郑重地将这本沉甸甸的《毒经》交到雨田手中，双手紧握了女儿的手一下，那冰凉的触感首抵雨田心间。“但是，丫头，你要时时刻刻，刻在心上！握着药方的手，是用来抚摸伤口的温暖的手！是用春风般轻柔的力量带来生机的！医者的手，永远要比这世上最柔和的春风还要轻柔！不到真正的万不得己，不到生死一线的绝境，不到你想保护的一切即将彻底毁灭的边缘，绝对，绝对不可动用毒道去伤人性命！更不能用它去行那恃强凌弱、欺凌无辜之事！我们修习这医道，为的是守护脚下的土地，身边的人心中的希望，是为了给这浊世添一盏灯火，而不是……”她深深地看着女儿，眼神清澈得如同未被尘埃沾染的山泉，“变成和他们那群为了私欲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的禽兽一样的人！切记，力量本身无善恶，全在使用者的心境。莫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忘了行医问道的初心。”
“娘，我明白！”雨田重重点头，双手接过那本《毒经》，感觉那粗糙的封皮如同带着外祖母和母亲的体温与期许。她心中沉甸甸的，又无比坚定。这份沉重，是使命的重量；这份坚定，是誓言的分量。
她走到自己平时放置医书典籍的那个大竹书架旁，在最里层，一本厚厚的、夹满了各种草药笔记的手抄版《百草丹经》里，小心地翻开，将这珍贵的《毒经》藏进了夹层深处。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这书中沉寂多年的锋芒。
她懂。她真的懂。医道的尽头，最终极的追求，是“生”，是“活”，是“希望”，是让伤痛远离，让生命蓬勃延展。绝不是“杀”，绝不是带来死寂和毁灭。
然而，当她想起祖父瞬间化成的光点，想起母亲隐忍悲怆的泪，想起顾家旧部如幽灵般东躲西藏的狼狈……她知道，这世间的法则有时残酷得让人心寒。当怀揣的善良被无情践踏成泥，当想要守护的亲人如同风中的残烛时刻面临熄灭的威胁，当恶人横行无忌而你手上只有柔软的药杵时……她必须有勇气，有智慧，拿起所有她能拿起来的“武器”。
这，包括“毒道”。
这不是沉沦，这不是堕落，这更不是背弃医者的仁心。
恰恰相反！
这是更深的守护！是母亲口中那个“万不得己”的时刻降临之时，她能做出的、最艰难的抉择——以一种更加激烈的方式，斩断邪恶继续蔓延的爪牙。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阳！
以毒攻毒。
以杀止杀。
这其中的残酷与无奈，她己明白。但在必要之时，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残酷，就像当年外祖母，为了保护身后的人，也必定曾做过同样的抉择。这抉择里蕴含的，依旧是对“生”最深沉、最决绝的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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