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东京工业大学机械实验室，荧光灯在天花板投下惨白的光。林一华揉着发酸的后颈，镜片上的雾气还没散去，就被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重新覆盖。桌上的咖啡杯空了第五次，速溶咖啡的焦苦味混着机油味，在空气里凝成粘稠的网 —— 这是他连续第三周泡在实验室，为了赶在截稿日前完成《流体力学在精密仪器中的应用》论文。
“林君的推导方式很特别。” 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绫音抱着资料站在阴影里，白色针织衫的袖口沾着些许铅笔灰，鼻梁上的银框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长而密的睫毛。她的目光落在草稿纸边缘，那里用红色水笔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 —— 这是林一华中学时就养成的习惯，用来标记关键步骤，“这种变分法，像是中国教材里的思路。”
林一华的笔尖顿在纸上。他想起在长清县农技站，李守仁大爷用算盘计算化肥配比时，总爱在关键数字旁画个三角。那些被同学嘲笑 “落后” 的基础教育，此刻却成了他最锋利的武器。上周教授抛出的湍流模型难题，日本同学还在为边界条件争论不休时，他己经用国内大学教材里的简化公式，算出了精确到小数点后西位的结果。
“你的基础很扎实。” 导师田中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手指在林一华的论文上敲击，“比同期的日本学生少走很多弯路。” 这位以严苛著称的老学者，办公桌上摆着昭和年间的机械模型，抽屉里却藏着本 1980 年代的《中国科学通报》。当林一华指出论文里的某个参数错误时，他第一次露出赞许的表情：“下周的学术会议，你代表课题组发言。”
消息在系里传开时，实验室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津田君摔门而去时，实验手册在地上滑出老远 —— 这个总爱炫耀父亲是三菱重工高管的男生，上周还在嘲笑林一华用不起正版计算软件。而在靠窗的位置，绫音正用圆规小心翼翼地复制林一华的公式推导，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草稿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
从绫音的角度望过去，林一华的侧脸总带着种奇异的倔强。他专注时会下意识咬紧下唇，左侧眉骨下的疤痕（据说是在居酒屋被醉汉划伤的）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锐利。他常穿的那件藏青色夹克袖口己经磨破，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线衣，却总在口袋里装着块干净的手帕 —— 上次她在解剖室晕倒时，就是这块手帕擦去了她嘴角的血迹。
学术会议前的深夜，林一华在复印室遇到了绫音。她抱着厚厚一摞文献，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颈间的银镯子随着动作轻响。“湍流模型的补充数据，” 她把复印件递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我爸爸说，真正的工匠会在暗处打磨细节。” 她的声音带着京都腔特有的软糯，让林一华想起菜穗教他念 “精密” 这个词时的语调。
会议当天，林一华穿着借来的西装站在讲台上。领带是田中教授送的，夹着枚朴素的银质领带夹。当他用流利的日语讲解公式推导时，台下的绫音注意到他左手虎口处的薄茧 —— 那是长期握扳手和笔留下的痕迹，不像津田君的手，永远保养得像从未碰过机械零件。
提问环节，早稻田大学的教授突然用中文发难：“中国的工业水平，能支撑你这种理论研究吗？” 会场瞬间安静，林一华的回答却平静得像实验室的恒温箱：“1964 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所用的精密仪器全靠手工打磨。” 他转身在黑板写下个复杂的方程式，“基础理论没有国界，就像这个公式，在东京和北京都同样成立。”
掌声响起时，绫音看见林一华耳根泛起的红晕。这个总是紧绷着的男生，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些许青涩。散会时，津田君故意撞了林一华一下，西装口袋里的钢笔掉在地上。绫音抢先捡起时，发现笔帽上刻着 “长清县农技站”—— 这是他来日本前，单位奖励的纪念品。
“教授说要推荐你读博士。” 绫音把钢笔递给他时，故意放慢了动作。夕阳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他身上织成金色的网。她注意到他西装裤的裤脚有些短，露出的袜子上打着个细密的补丁，针法和她祖母绣和服时的手法很像。
林一华的道谢被田中教授打断。老学者拍着他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下周跟我去京都大学访问，那里有位研究机械史的老先生，年轻时去过中国。”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兴奋，“他总说，中国学生的韧劲像太行山的石头。”
深夜的实验室，林一华对着电脑屏幕修改论文。绫音泡的抹茶放在手边，温度刚好能入口。他想起白天在会场，她望着自己的眼神，像藏着未说出口的话。窗外的月光落在草稿纸上，将那些复杂的公式照得通透，而在某个被忽略的角落，绫音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和他标记关键步骤的符号一模一样。
桌上的台历显示距离博士申请截止还有三十天。林一华摸着田中教授送的领带夹，突然明白所谓的天之骄子，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打磨自己的锋芒。就像实验室里那些精密的仪器，每一个零件都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在最终的运转中，发出最精准的声响。
在这片异国的灯光下，一华的打磨之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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