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檐水凝冰,滴水成柱,倒映着书房内昏黄烛火下那张苍白的脸。姜璃肩颈伤处缠紧的纱布下,血迹又渗出一圈深红暗影。心口上方那道被强行撕裂的伤口,每一口平稳的呼吸都牵起锐痛,如同有冰冷的钩子在皮肉深处拉扯翻搅。指尖无意识着桌角,那方冰冷的触感勉强锚定着阵阵眩晕的神识。胭脂的甜腻与血的铁锈味在空气里无声绞缠,是姜夫人“馈赠”的毒招留在感官上的余悸。
十数箱波斯胭脂的账册摊在紫檀桌面,厚重的册页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指尖的薄茧拂过泛黄的桑皮纸页,触感粗糙如砂砾。朱砂勾勒的蝇头小楷,流水般记录着“柔嘉郡主代购”的条条目目,“西域玫瑰粉”“波斯胭脂虫红”“南海珍珠末”每一笔都堂皇光鲜,银两数额与所标称的物品皆能对应。初看滴水不漏,像是春日柳叶划过水面,了无痕迹。
然而寒意早己在姜璃眼底凝结成冰。假账,如同鱼刺般梗在敏锐的喉头。她微眯起眼,目光如精密的刻刀,逐行剖开这看似规整的皮相:银钱流向太过单一,全部经由一个名为“西海通兑”的陌生票号,而姜家素日经手香料脂粉的采买,从不用这类新起的无名小号;购入数量远超内务府明账册载的“郡主用度”上限,仿佛一个不知节制的饕餮;更为可疑的是,“西海通兑”的留印,竟隐带一撇不易察觉的顿挫刀锋的起势,与姜夫人私库掌印所落的纹样如出一辙——那纹样曾深烙于剜去她生母苏家妆奁的信物之上。
一个危险的拼图在姜璃脑中渐趋清晰。姜夫人假借柔嘉郡主之名,遮天蔽海,行那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在柔嘉赠与的胭脂毒计前未曾倒下,姜夫人便借机洗白,行此“假途灭虢”之计。
“春杏。”姜璃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意,“查。”
春杏心神领会,很快带来一个须发花白,裹着破旧棉袍的枯瘦身影。那是昔日王府布庄的老账房孙伯。自王府商行几经风波易主,他早己在商行改制中黯然退隐,栖身于一座贫寒小巷的低矮瓦檐之下。此刻他被带到这位新锐王妃的书房,浑浊的老眼里有茫然,更有根深蒂固的惶恐与卑微,背脊习惯性地微微佝偻着。
“王…王妃…”孙伯的声音打着颤,双手紧张地搓揉着衣角。
姜璃没起身,只将那几册胭脂账本推向桌子另一侧,指节敲了敲那个“西海通兑”的落款印记:“识得此印?”
孙伯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那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干枯的手猛地一抖。他死死盯着那印痕,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这是,”
“它值什么?”姜璃的声音冷得似冰面下的暗流,“值你一家老小安稳余生?”
她话音落下,孙伯脸色瞬间惨无人色,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摇摇欲坠,嘴唇嗫嚅着。春杏悄然站到了他身后,身影如山。孙伯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那被漫长岁月打磨得近乎麻木的屈从终于被更深沉的恐惧击穿。一股寒气似乎从脚下蔓延上来,冻得他牙齿格格作响。
“说。”姜璃只吐出一个字。
孙伯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睛死死闭上再骤然睁开,仿佛下了某种决心,声音干涩如朽木摩擦:“西海通兑…是…是城南废弃马帮的幌子铺面…不…不值一晒…只为…只为走一笔见不得人的…黑账。”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曲起来,指甲陷入掌心,试图压抑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惧,“老夫…老夫管过最后那几月的杂项流水账目…曾奉命…奉命…将几笔账,做平在别处…”
“哪几笔账?”姜璃的身体前倾几分,烛火将她的影子在墙面拉长,如同蓄势待发的墨影。
孙伯的目光却不敢再与她对视,浑浊的瞳孔失焦般望向墙角摇曳的黑暗。“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姜璃嘴角牵起一丝极冷的弧度,指尖从厚厚账册下抽出薄薄一卷泛着污迹的册子。册页边缘浸染着不知名的陈旧污痕,散发出一股纸张陈年霉变和尘土的气息,仿佛刚从最深的故纸堆底里掘出。“这本册子,”她的指尖划过它粗糙的表面,“本该随布庄旧物封存入库,辗转之下,到了我手上。”
她动作轻柔,如同拂去一件易碎古物上的尘埃,缓缓翻开第一页。那上面记载的是一些米粮琐碎。又一页,是几笔炭火采买的勾划。似乎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账。孙伯紧绷的面孔悄悄松弛了一瞬。
然而姜璃的指尖并未停下,坚定地压向册子中部早己粘连得难解难分的两页纸。稍稍用力,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锦凰惊华》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粘连处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如同枯蝶翅膀在寒风里轻颤的撕响,
孙伯的脸皮骤然抽搐!
那黏连处不是浆糊自然所致。它是被一种特制的淡胶有意封死。册页分开,并非普通纸张,而是一张轻薄坚韧、几近透明的特殊内衬纸页。它紧贴着原本册页的内里被遮蔽的纸层,像是夹在书中的秘密树叶。纸张边缘己被岁月染作焦褐,上面赫然有几行暗红、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用指血写就的!笔画粗重颤抖,带着濒死者刻骨铭心的恨意,几乎力透薄纸,
‘漕运仓,乙七,黑货为核,硝石裹面。’
‘此血为证,不死不休!’
几个字猛地闯入眼帘!姜璃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冻结。
乙七!是母亲留下血佩刻着的字迹!一模一样!
而那“硝石裹面”,十年前的漕运秘事!电光石火间,旧闻碎片在姜璃脑中炸开:景帝十五年秋,京郊漕运仓连爆三响,惊天动地!朝廷奏报推言天灾雷火所引,仓内米粮焚尽…无人知晓那烧毁仓囤的是米粮还是旁的什么!若米粮焚毁…怎会硝烟冲天!
“苏娘子…苏娘子……”孙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指着血书的手抖得如同秋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声音惊惧得变了调,“苏…苏家出事…出事前一天!”他喘不过气般停顿片刻,脸上的皱纹因痛苦和久远的恐惧而剧烈扭曲,“对…对!就是那天!前府夫人…不,是姜夫人!她那狗腿恶奴…拿着…拿着布庄银库印信闯进账房…红着眼睛逼老朽!逼老朽立时改三笔硝石入库账!将那入库的六千担硝石,分别抹平划归在…桑皮纸、青楼妆炭、城外三处施粥柴炭账上!还有一笔…一笔六万三千两的银款,要…要做成购炭…然后…然后…”
他浑浊的眼睛猛地凸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颈,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由惨白迅速转为骇人的青紫:“她…她还说…‘管好你的狗嘴,否则…苏家的柴房,就是你这老骨头的葬身之地!’”
“呃…”话语未竟,孙伯突然发出一阵短促窒息般的抽气声,枯瘦的身体如断线木偶般猛然前扑,“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一张嘴,一口浓黑腥甜的血块猛然喷溅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账册的陈腐气息,扩散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污迹,如同黑暗中骤然绽开的死亡之花。
“孙伯!”春杏惊叫扑上前去。
姜璃却只是僵坐在原地。瞳孔深处冰封的死寂,终于被“柴房”二字和眼前喷溅的、象征死亡威胁的浓稠血色轰然撕裂!冰冷的空气针尖般刺入肺腑。景帝十五年,漕运仓硝石爆燃;苏家灭门前夕,秘账被篡改;柴房威胁……线索如寒冰锁链,瞬间锁紧了心脏!
“王妃,您伤口又…”春杏转头,看见姜璃紧按心口的手指缝隙中缓缓渗出新的血红,脸色比地上的孙伯更显灰败。
“不妨事。”姜璃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的玉石碎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剜骨剔心的寒意,“送他下去…请最好的医官。”她撑住桌沿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那被血浸透的苏家地契印痕在她腰封下烙铁般灼烫。她走到那滩血污前,弯腰,指尖几乎触到那尚未凝固的、带着孙伯惊惧余温的浓黑淤血,指向其中几个模糊狰狞的大字——“漕运乙七仓”。
这几个字,如淬血的刀锋,悬在喉咙。此仓何在?当年真相,又埋藏几何?母亲以命刻下的“黑货为核”,又藏了何等骇人秘辛?父亲的步步紧逼,姜夫人的灭口毒计……寒意裹挟着沸腾的杀机,几乎要冲破躯体。
指尖猛地绷紧,姜璃霍然抬头,眸光如极北永冻荒原上不灭的寒星,穿过冰冷的空气钉在窗外无边的沉沉夜色之上,父亲布下的天罗地网,怕是不日将至!
就在她起身,准备唤人即刻探访漕运乙七仓方位之际,书房门被轰然撞开!一道挟裹着刺骨寒意的墨色身影挟裹着凛冽的风雪气息猛地闯入!带着一股几乎将空气都冻结的寒意与不可一世的凛冽。
厉寒渊披着墨色大氅立在门口,肩头甚至沾染着未化尽的细碎雪晶。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挟裹着刺骨的冰霜扫入内间,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凛冽意味,如同极北荒原上无形的寒潮席卷而入,穿透屏风锦帐首压肺腑!
他目光掠过桌上一片狼藉的墨砚纸张、掠过地上浓稠污黑的血迹、掠过僵卧在血泊边的老账房、最终,稳稳落在了正勉力支撑着、身形微晃的姜璃身上,以及她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青白灰败与眉宇间强抑的痛苦和,一缕深切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寒杀机。
书房内灯烛摇曳的光影,将这一幕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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