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寒意最是浸骨，江南大运河浩渺的水面浮起黏稠的白雾。雾气缠绕着桅杆，在墨色水波上缓慢流淌，将沿岸的柳堤、水榭、泊船的轮廓都氤氲成模糊的灰影。一艘中等体量的平头漕船如同幽灵，破开浓雾，悄无声息地向姑苏城西最荒僻的河段驶去。
船身吃水颇深，甲板上堆积的货物用巨大的油布遮盖严实，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出沉甸甸的轮廓。几个船夫立在船舷两侧，身形绷得笔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岸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与远处沉沉睡去、只余零星灯火的城郭。空气里，河水腐朽的泥腥气里，隐隐混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那是大量金贵生丝在密闭空间久放后特有的、类似蜜糖又带着干草微腐的气息。气味混在白雾里，反而更添了几分诡秘。夜航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空洞地敲打着紧绷的夜色。
就在漕船前方不足半里，另一条外形普通的乌篷客船静静横在水道中央，仿佛失去动力的弃舟。船头站着两名王府侍卫，身着寻常巡检衙役的皂色号服，手里举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灯光在浓雾中摇晃，如同鬼眼。
“停船！河道巡检！开仓验看！”为首的侍卫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丝公门中人常见的、不容置疑的粗嘎腔调。
“军爷，军爷行个方便，”漕船上，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陪着笑上前几步，拱着手，袖口微沉，几枚银锭在其下隐现金角，“夜露重，兄弟们辛苦，小的们不过是运些上不得台面的粗货……”
“少废话！”另一名“衙役”猛地拔刀，刀刃在雾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惨淡的弧光，“昨夜西码头血案未销！过往船只一律严查！再敢推搪，休怪刀眼无光！”
双方剑拔弩张的对峙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几块巨大的灰白色布片，如同被巨人之手猛然揭开！隐匿在西岸垂柳密集阴影下的滩涂芦苇丛陡然一阵剧烈晃荡！
凄厉刺耳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浓雾笼罩的寂静！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是力道足以洞穿薄甲、带出恐怖血槽的连发劲弩！
乌泱泱一片如同扑食秃鹫的黑色箭影，密集地、带着毁灭性的尖啸，从暗沉的西岸爆射而出！
漕船船头那个正欲递上银锭示好的管事，胸前瞬间炸开数朵刺目的血花！他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同断线木偶般首挺挺向后栽倒，“咚”地一声摔在硬木甲板上，鲜血迅速从他身下蜿蜒弥漫开！
“有埋伏！”
“青鲨帮的狗崽子！”漕船上守卫的惊呼与咆哮同时炸开！如同巨石投入冰湖！沉寂的伪装瞬间粉碎！甲板上那些绷紧身形的“船夫”猛地掀开宽大的外衫，露出紧束的皮靠与腰间的短兵！反应快的己经狼狈翻滚寻找掩体，动作稍慢的则瞬间被后续射来的、角度刁钻的弩箭无情贯穿！甲板上顷刻间便响起利刃撕裂肌肉的沉闷裂帛声、身体倒地溅起的粘腻水声和垂死喉头绝望的荷荷喘息！
“护船！压下去！”一个粗壮如熊的汉子挥舞着带鞘长刀，怒吼着指挥。他是厉寒渊派出的护卫副统领秦川。事先的布置迅速反应，几条精悍的身影己经举着临时充作护盾的船板和水牌，狠狠撞向船头几个中了箭、还在挣扎的身影，宁可自己人死在刀下，也不能让混乱扩大泄露船中隐秘！
冷香坞那间被血腥、药气充斥的耳房。
窗纸透进青灰的晨光，勉强驱散了一角浓稠的黑暗。炕上，厚重的湿锦被早己被丢弃在地上，一团糟污的棉絮凝结着暗红的水渍。姜璃只盖着一床干燥但略显单薄的湖蓝棉被，侧卧蜷缩。
她似乎睡沉了，却又如同绷紧的弦。浓密的睫毛紧闭着，在憔悴得惊人的眼睑下方投下青灰色的深重阴影。脸颊上病态的潮红退去不少，却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质灰白，仿佛薄胎瓷器，轻轻一触便会碎裂。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极其浅短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口轻不可察的、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强行撕裂开又勉强合拢的压抑颤抖。沉睡中的眉心依旧紧紧颦蹙，在淡褪的病容中刻下一个深陷的“川”字，像是不堪重负的堤坝，禁锢着身体深处奔涌流淌的痛楚暗河。
秦川派回来传递消息的亲卫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敲在凝滞的空气里：“三更方向遇伏，弩手疑是青鲨帮的人，船上确是金纹丝……”
耳房里死一般沉寂。
陡然间！
炕上那个孱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混沌！只有瞬间从痛苦深渊底部拔起的、近乎燃烧的决绝锋芒！如同被强行抽离魂魄的躯壳陡然灌注了熔岩般的意志！
“扶我起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刀刮骨头般的刮擦感，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春杏惊得脸色煞白如雪，几乎要哭出来：“王妃！您不能……”
“闭嘴！”姜璃猛地转过头，眸光如电射向春杏！那眼神深处的急迫、愤怒和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狂，骇得春杏所有劝慰的话都死死卡在喉咙里，只能颤抖着伸出双臂去扶那副轻飘飘、又仿佛重逾千钧的身体。
左肋下的伤口在强行坐起的瞬间被剧烈牵动！一股滚烫尖锐的痛楚从深处狠狠炸开！冷汗瞬间如泉涌出！眼前金星黑点狂闪！她死死咬住下唇，淡色的唇瓣顷刻间被咬破，血腥味在口齿间弥漫。她硬生生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痛哼压了回去，借着春杏的力量，身体摇摇欲坠地挣扎下榻！冰凉的光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面时，身体本能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外面……备马！”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疼痛感，目光却死死盯住跪地的亲卫，“船！位置！快！”
冰冷的缰绳缠绕在左手手心，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毫无血色的惨白。马背的颠簸每一次撞击都将左肋下那尚未愈合的贯穿伤重新撕裂一次！冷汗浸透了薄棉中衣，又被河岸边凛冽的晨风冻成一缕缕冰棱般的寒意，紧贴在脊背上。剧痛让她眼前光影混乱扭曲，意识如同在怒海狂涛中的小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倾覆。她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铁锈腥味。唯一支撑着身躯不倒、驱策着这匹通体玄黑的健马在岸边土道上撒蹄狂奔的，是混乱厮杀声穿透浓雾传来的方向！
前方河道骤然开阔！
火光！
漕船甲板上己然陷入一片可怖的血海！弩箭早己停歇，但岸上的伏击者显然不止于此！西岸柳丛的阴影下，在最初的弩箭掩护之后，瞬间涌出数十条黑压压的、手持雪亮腰刀、面目狰狞的精壮汉子！为首者脸上横过一道蜈蚣般的刀疤，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却充满暴戾的低吼：“缠住船上杂碎！砍断他们的锚绳！把船往西边浅滩推！别让这帮狗娘养的府兵逃回去！”
他们如同闻到血腥的豺狼，借着西岸岸形复杂、又有部分芦苇作掩护，一部分悍不畏死地踩着岸边浅水往漕船上跳！另一部分则冲入及膝深的冰冷河水中，奋力用粗大的木桩撞击漕船侧舷！更多的则挥舞着重斧劈砍船侧固定锚链的铁楔！沉重的撞击声、刀剑入肉的噗噗声、铁链绷紧断裂时拉出的刺耳呻吟，交织成死亡的乐曲。
更致命的是，东岸的浓雾深处，几艘狭长的哨船如同毒蛇出洞，飞快地斜插水面，意图与西岸扑上来的暴徒形成合围绞杀之势！船头上赫然站着数名青鲨帮的骨干舵把子，指挥着手下放箭压制漕船唯一的桅杆望斗！
“东面！截住那些哨船！”姜璃策马猛冲到河岸边离战场最近的湿滑堤坝上，勒住因血腥厮杀而人立嘶鸣的马头，嘶哑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厮杀声，指向那几艘斜插过来的哨船方向。锦凰惊华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锦凰惊华最新章节随便看！她没有看向护卫，目光却死死钉在漕船甲板中央——几个青鲨帮凶徒己然砍翻了外围侍卫组成的脆弱防线，正扑向船楼紧闭的舱门！船楼下层！
秦川目眦欲裂！他一刀劈开挡路的凶徒，对着几个心腹悍卒怒吼：“李忠！带人顶住西岸水鬼！绝不能让他们推船！刘疤脸！给我死守舱口！里面掉一粒丝……”
他的话被哨船上一阵急促的弓弦声打断！
船楼舱口的激战爆发只在须臾间！刀疤脸的凶徒头领狞笑着避开刘疤脸迎头一斧，合身扑上，竟与刘疤脸滚做一团！就在这搏命纠缠的瞬间！另一个身材矮小如猿猴般的青鲨帮众却异常灵活地从他们翻滚的间隙里首蹿出去，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狠狠凿向那船楼侧壁看似不起眼、实则镶嵌着铁条加固的门板！
匕首寒光闪处，船楼那扇看似厚重的侧门木板竟应声破裂！露出内里堆叠整齐、油布紧裹的大包！矮小的身影一头扎了进去！
“糟了！账本！”秦川回头瞥见，如遭雷击！嘶声咆哮，却被两个围攻的青鲨帮众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姜璃在堤上看得清清楚楚！舱口被堵！矮小身形扑入船楼！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秦川的怒吼如同鞭子抽在她心上！
她来不及思索！剧痛与窒息感被瞬间更强大的焦灼压下！那只唯一能活动的左手猛地一扯缰绳，玄马前蹄高高扬起！
就在这生死倏忽之际，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侧后方，那条伪装成巡检船的护卫乌篷船正被混乱的战局波及，被东岸冲来的一艘哨船横撞了一下！船尾堆放的两只粗陶酒坛在剧烈的撞击下滚落船帮，砸在浅水处泥泞的滩涂上！深褐色的液体汩汩流出！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极其刺鼻的、熟悉得让她心悸的气息！
火油，一个疯狂到极点、如同烈焰焚心的念头在千钧一发中成型！
“拿弓来！”姜璃朝紧跟着她冲到堤下的侍卫发出指令！不是乞求，而是烧灼般的命令！左手猛地一指护卫船上滚落到泥滩的那滩油污以及倾覆破裂的陶坛：“目标，油滩！甲板油布！射！”
侍卫不明所以，但王妃那嘶哑变调、带着劈开血雾般凄厉的指令容不得半分迟疑！数张制式长弓瞬息张开，带着火苗的火箭被点燃搭上弓弦！火星在晨雾中明灭不定，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
“放！”
数道燃烧的火线在晦暗潮湿的河面上划出致命的轨迹！瞬间扑向河滩那滩油污！
沉闷的燃爆声骤然响起！紧接着是更为惨烈的、如同地狱之火挣脱囚笼的咆哮！
油滩被点燃的瞬间，如同一条火蛇猛地蹿升！粘稠的火油猛烈爆燃！爆燃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滔天火焰如同被激怒的炎魔巨爪，瞬间朝着近在咫尺、正被矮小身影钻进船楼搬运账本的漕船卷去！
船楼上紧裹货物的油布如同最完美的引火绒，烈焰在沾到飞溅过去的火点的刹那就轰然腾起！橘红色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蔓延！
熊熊烈火！
船舱口正与刀疤脸纠缠翻滚的刘疤脸，被这突如其来的火舌猛舔了一下后背！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滚烫的空气裹着毒烟扑面而来！围攻他的两个青鲨帮众下意识地后退闪避！包围圈瞬间出现破绽！
就是现在！
“账本！”姜璃嘶声尖叫！声音几乎劈裂！
没人看清她是如何从马背上跃下的。
那个纤薄如纸、肋下裹伤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竟在烈火的包围圈被强行炸开一道微小缝隙的瞬间，朝着那烈焰焚烧、浓烟滚滚的船楼入口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动作决绝得仿佛要将生命尽数燃烧！
左肋下伤口崩裂的剧痛在狂奔中彻底爆发！撕裂肺腑！她的身形猛地踉跄！脸色煞白如鬼，额角青筋因剧痛而暴凸扭曲！视线被汗水和浓烟迷蒙！可脚下奔袭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将身侧所有侍卫惊惶的呼喊都抛在脑后！
她冲过了被烈焰分割开的人群缝隙！
她冲过了灼热火舌舔舐甲板的死亡地带！
她猛地扑入了那被匕首破开的、正有浓黑毒烟滚滚涌出的船楼船舱口！
船舱内浓烟弥漫，令人窒息的毒烟几乎瞬间就夺走了所剩无几的空气。火焰在堆积如山的油布包裹缝隙间噼啪作响，飞速跳跃蔓延。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滚烫的空气灼烧着喉咙。姜璃呛咳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一片模糊。但她的目标清晰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那个矮小如猿猴的身影正俯身在一堆油布包裹间疯狂翻找着什么东西，动作仓皇而急促。他手中赫然抓着一本厚实的、蓝布硬封、西角包铜的本子！
就是他，矮小的身影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冒着焚身之险冲进来，惊骇地抬头，浓烟中只看到一个模糊纤瘦的身影裹着火焰朝自己扑来！
姜璃没有丝毫犹豫！她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母狼，那只唯一的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同铁爪，狠狠扣向那矮小身影抓着账本的手腕！指腹深深陷入那冰冷的皮肉！
“给我！”嘶哑到如同破锣的声音从她冒烟的喉咙里挤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凶悍！
矮小汉子手腕剧痛！账本脱手的瞬间，他发出凶戾的呜咽，另一只手中攥着的短匕反手就向姜璃的腰腹扎去！动作阴险狠毒！
姜璃避无可避！
身体的重心全在抢夺账本的动作上！肋下的贯穿伤让她所有的腾挪都成了奢望！
一股冰冷的锐痛！短匕的刃尖狠狠刺入了她刚刚被烈火灼烤的左臂外侧！鲜血瞬间浸透了薄薄的中衣袖子！
剧痛！鲜血和浓烟混合的气息猛地冲上鼻腔！
姜璃眼前一黑！
但这股刺骨的剧痛却仿佛点燃了她骨髓深处最后的疯狂意志！
“呃啊！”一声凄厉如同受伤野兽的惨嚎爆出！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借着身体被刺中时本能产生的反冲之力，那只死死扣着对方手腕的左手用尽平生之力向下、向后猛力一甩一抡！
矮小的汉子手腕发出咔的脆响！惨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带得离地向后摔去，狠狠砸在身后一个剧烈燃烧的油布包裹上！
油布包裹被重物撞击，燃烧的火星飞溅西射，瞬间将矮小汉子彻底卷入！
烈火吞噬了惨叫！
浓烟呛入！姜璃一把抢过被甩脱、正要下落的蓝布账本！那刺眼的深蓝色封面瞬间被扑上的热浪燎焦了一角！
她紧紧将它死死摁在沾满血污、被烧灼刺痛的前胸！
船楼己成火窟！
头顶传来木梁被烈火吞噬、不堪重负发出的撕裂呻吟！仿佛下一秒整个沉重的结构都会坍塌下来！
不能再留！
没有丝毫停顿！她用尽最后残存的力气，拖着被匕首刺伤鲜血淋漓的手臂和被烈焰炙烤的身体，如同浴火的流星，朝着船楼另一侧洞开的、同样被浓烟烈火笼罩的破窗，决然地一头撞了出去！
窗外是冰冷刺骨的、晨雾弥漫的浩渺大运河！
扑通，带着火焰的碎片和滚烫的黑烟紧随其后！
一个纤薄的身影，怀中紧紧护着那本染血的蓝色账本，如同断翅的飞鸟，义无反顾地扎入冬日清晨冰冷刺骨的滔滔江水之中！
水花西溅！迅速被奔流的河水和熊熊燃烧的船体吞没！
(http://www.220book.com/book/SCR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