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逐渐模糊,仿佛被雨水彻底溶解。张默默没有动,手指死死扣在碗上。屋外,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锤子,一下下凿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看着窗外,眼前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街景,渐渐扭曲、变形,竟幻化出七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初春傍晚。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带着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
那时张默默她刚走出校园不久,怀揣着烫金的毕业证书和一颗被理想炙烤得滚烫的心,踏进了市中心那座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她记得那天下班,也是这样的雨。她踩着新买的高跟鞋,鞋跟敲击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自信的声响。电梯门光滑如镜,映照出她年轻的面庞——妆容精致,一丝不苟,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利光芒。她手里紧紧攥着刚刚被主管肯定的项目策划书,纸张边缘甚至被她无意识捏得微微发皱。胸腔里鼓荡着一种近乎膨胀的野心——她要用最快的速度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刻下自己的名字,让所有人听见张默默这三个字。
“张默默!”一声清朗的呼唤穿透雨幕。她循声回头,看见李军撑着一把老旧的格子伞,傻乎乎地站在公司旋转门外巨大的雨帘下。他裤脚湿了一大截,头发也被雨水打得微乱,笑容却像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的坦荡暖意。他扬了扬手里两个热乎乎的纸杯:“喏,顺路,咖啡!”那廉价速溶咖啡的甜腻香气,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鼻腔,也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撞开了她精心构筑的、名为“前程似锦”的围栏。
后来,是无数个加班的深夜。格子间里只剩下她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像孤独的鼓点。她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去茶水间倒水。推开门,却总能看到李军歪在角落那张硬邦邦的塑料椅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听到动静,他猛地惊醒,眼神还带着迷蒙的睡意,却立刻露出一个困倦又温暖的笑容:“忙完了?走,送你。”那一刻,格子间冰冷的日光灯似乎都变得柔和了。她精心绘制的职业蓝图,那些关于职位、薪水和独立办公室的清晰刻度,就在他守候的困倦笑容里,第一次变得模糊不清。
再后来,是那个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傍晚。她站在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城市。李军站在她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默默,嫁给我吧。”窗外是璀璨的万家灯火,脚下是川流不息、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繁华都市。她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理智的草原和情感的悬崖之间疯狂冲撞。最终,那匹野马朝着悬崖一跃而下——她转过身,用力地、几乎是孤注一掷地点了头。那一刻,她仿佛听见自己精心搭建的职业阶梯,在身后发出轻微的、断裂的脆响。
“妈妈?”后座传来儿子李敬桐带着浓重鼻音的、小心翼翼的呼唤,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回忆的泡沫。张默默猛地从那些斑斓又沉重的往事碎片中惊醒。她透过后视镜看去,儿子小小的身体蜷在宽大的儿童安全座椅里,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头红红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被遗弃般的恐慌和无助。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硬壳速写本,像抱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
这个小小的生命,是她人生中最盛大、也最无法回头的孤注一掷。
她清晰地记得,当验孕棒上清晰地浮现出两道红杠时,那种瞬间席卷全身的、冰火交织的战栗。不是纯粹的喜悦,更像是一种被命运巨浪抛上陌生海岸的眩晕与无措。她坐在卫生间的冰冷瓷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却足以改变她生命航道的纸片,很久很久。窗外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映在她空洞的眼睛里。
公司里那个至关重要的升职项目正在冲刺阶段,总监的位置虚位以待。她熬了多少个通宵,喝了多少杯苦涩的浓咖啡,才终于站到了离目标最近的地方。然而,腹中这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击碎了她所有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和职业规划荡开的涟漪。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似乎还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搏动,却己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是继续向上攀登,去够取那顶触手可及的荆棘王冠?还是……她闭上眼,李军那张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真诚的笑脸,和她父母殷切期盼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最终,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沉重却坚定地敲下了那封辞职信的标题。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亲手拆除自己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事业城堡。
李敬桐出生那天,产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刺鼻。剧烈的阵痛像潮水般一次次将她淹没,意识在疼痛的旋涡边缘漂浮。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吞噬的时候,一声嘹亮得惊人的啼哭骤然响起,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光。护士把那个红扑扑、皱巴巴的小生命轻轻放在她的胸口。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到令她战栗的暖流,裹挟着巨大的满足感,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她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闭着眼睛、本能地寻找温暖的小东西,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那一刻,她确信自己拥抱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藏,过往那些职场上的得失荣辱,瞬间变得轻如鸿毛。她以为,这就是她毕生所求的全部意义和重量。
车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雨刮器在眼前机械地左右摆动,刮开一片短暂的清晰,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这徒劳的循环,多像她这些年与李军的生活。最初的甜蜜和温暖,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与压力下,一点点磨损、冷却,最终变得如同这车窗外的景色一般冰冷模糊?是从他第一次创业失败,整夜整夜地抽烟,身上带着洗不掉的颓唐气息开始的吗?是从她发现他偷偷刷信用卡填补亏空,却在她问起时眼神躲闪、语焉不详开始的吗?还是从她抱着发烧哭闹的李敬桐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打他电话却永远是忙音开始的?那些累积的失望、被谎言刺伤的痛楚、独自支撑的疲惫,像无声的苔藓,悄然覆盖了爱的基石,最终让他们的婚姻摇摇欲坠,走到了这扇冰冷的门前。
“妈妈,爸爸…还回来吗?”李敬桐带着哭腔的追问,再次从后座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绝望。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刺穿了张默默沉浸在冰冷回忆中的躯壳,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抹去脸上冰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那个不起眼的灰色挎包上。几天前,当她从医院回来,把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化验单塞进包里最深处时,指尖的颤抖至今残留着余韵。
雨刮器依旧在眼前单调地摆动,刮开,模糊,再刮开……就在这重复的、令人窒息的循环中,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她灵魂深处轰然炸响,盖过了窗外所有的雨声:
“人这一生,总该明白自己要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这质问如同惊雷,在她混乱一片的心湖里炸开,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是年轻时渴望在职场叱咤风云的虚荣?是沉溺于李军当初给予的、如今看来虚幻脆弱的安全感?是仅仅为了扮演好“母亲”和“妻子”而彻底燃烧自己、首至灰烬?
不!都不是!
她猛地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目光灼灼地看向后座的儿子。李敬桐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异常明亮的光芒惊得忘记了哭泣,呆呆地望着她。那一刻,张默默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所求——她追求的,是“活着”!不是苟延残喘、为他人耗尽灯油的活着,而是健康地、有尊严地、能看着她的桐桐平安长大的活着!她追求的,是在这无法重来的一生里,找回那个被自己遗忘了太久太久的“张默默”,那个除了是妻子、是母亲之外,更是一个独立鲜活的生命个体!
这迟来的、用巨大代价换取的觉醒,像一道强光穿透了重重雨幕和心灵的阴霾。她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同时又有一股新生的力量,正从这疲惫的废墟中破土而出。
驾驶座的车窗被她缓缓降下。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车内,激得她一个哆嗦,混沌的大脑却瞬间为之一清。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凛冽如刀,却彻底割断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的绳索。
她推开车门,没有撑伞。冰冷的雨丝立刻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带来刺骨的清醒。她绕到后座,拉开车门,俯身进去。李敬桐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她,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座椅里缩了缩。张默默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但她没有犹豫。她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异常坚定地解开了儿童座椅上复杂的卡扣,然后张开双臂,将那个柔软、带着泪痕和体温的小身体,紧紧、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儿子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像找到了失落的港湾,紧紧地回抱住了她的脖子,小脑袋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她的衣领。
“桐桐不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在在冰冷的空气里,“妈妈在。妈妈…带你回家。” 这个“回家”,不再是那个充满冰冷裂痕和绝望等待的地方。这个“家”,必须由她亲手,重新定义,重新建造。
她抱着儿子,挺首了被雨水打湿的脊背,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家走去。
前方的路依旧被雨幕笼罩,混沌不清。但她知道,无论这路通向何方,她都必须,也必将走下去——为了自己胸腔里这颗需要重新跳动的心,为了怀中这个需要她健康陪伴着长大的生命。她紧紧抱着儿子,如同抱着一枚在风雨飘摇中重新找到航向的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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