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扶着张默默，胳膊上使着劲，每一步都踩在京城协和医院光洁得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有些呛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点金属的凉意，首往肺里钻。张默默靠着他，身体的重量大半倚了过去，脚下发虚，像踩在棉花堆里。
“默默，再坚持一下，”李军的声音低低的，就在张默默耳边，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安抚，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黄医生是权威，咱找对地方了。”
手续繁杂得让人心烦。挂号、填表、缴费的窗口排着长龙，李军跑前跑后，额角沁出一层薄汗，衬衫领口也松开了些。他手腕上那块新表，金属表链在窗灯下偶尔闪过一道微光，挺扎眼。张默默默默看着，没力气问。他扶着张默默在长椅上坐下，自己又匆匆挤进缴费的人群。等他捏着几张单据回来，眉头皱着，低声咕哝了一句：“京城这地方，喝水都贵。”
终于，他们被指引着来到走廊尽头一间安静的诊室外。门楣上挂着“黄绍安主任医师”的牌子。敲门前，李军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又下意识地替张默默捋了捋鬓角散落的头发，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门开了。黄绍安医生西十出头的样子，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沉静，有种见惯生死的淡然。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起身迎接时，张默默瞥见他里面那件深灰色衬衫的袖口，缀着精致的银色袖扣，价值不菲。诊室宽敞明亮，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属于专业领域的气息。他示意张默默坐下，脸上挂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张默默女士？请坐。”
望、闻、问、切。黄医生的手指干燥而稳定，搭在张默默的腕间。他问得很细，从最初的隐痛时间，到最近一次发作的情形，再到饮食睡眠的每一个微小变化。李军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眼睛紧紧追随着医生的每一个表情。
诊室里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嗡鸣和黄医生偶尔翻动病历纸页的沙沙声。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头渐渐西斜，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倾斜的光影。终于，黄医生收回搭脉的手指，身体缓缓靠回椅背。他沉默了几秒，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那点细微的褶皱，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在张默默心里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幸亏，”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深井的石块，沉沉地砸进我和李军的耳朵里，“发现得还算及时。”
李军猛地吸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探出水面。
“情况没有发展到最坏的程度。”黄医生摘下眼镜，用指腹揉了揉眉心，那点疲惫终于泄露出来，“眼下需要尽快安排一个小手术，清除病灶。术后住院观察治疗，恢复顺利的话，大概半个月左右就能出院。”
“小手术？”李军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和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对，相对而言。”黄医生重新戴上眼镜，目光转向张默默，带着安抚的意味，“张女士，不必过度担忧。手术本身风险可控，关键在于术后这段时间的静养和恢复，不能劳累，尤其情绪要平稳。你是最关键的康复因素。”他的目光又扫过李军，“家属陪护非常重要，这半个月，病人身边最好时刻有人。”
“一定！黄医生您放心！”李军立刻应声，斩钉截铁，他站起身，手按在张默默的肩膀上，掌心带着汗湿的温热，“家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我会寸步不离你！”他的声音洪亮，在安静的诊室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在向医生，也向他自己，更向张默默，做出某种庄严的承诺。
黄医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开始安排住院手术事宜。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线条。张默默靠在椅背里，身体深处那种悬空般的虚弱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却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疲惫笼罩。李军的手还按在张默默肩上，很沉，也很暖，像一块烙铁。
住院部在另一栋楼，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更浓，混着饭菜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衰败气息。单人间早己满员，他们住进了三人间的中间床位。窗帘半拉着，光线有些昏暗。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闭着眼，呼吸微弱。靠近门边的床上，是个和张默默年纪相仿的女人，脸色蜡黄，额角贴着一块沾着紫药水的纱布，正捧着手机看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小。她的丈夫，一个皮肤黝黑、手上布满粗茧的男人，局促地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李军忙得像个陀螺。领被褥，买饭打水，询问护士各种注意事项。他笨拙地帮我擦脸，掖被角，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谨慎。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宽慰的话，说公司领导特批了他的长假，说等病好了带张默默去海南看海，说儿子在电话里哭着想妈妈了……声音嗡嗡地在耳边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张默默累极了，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倦怠交织着，只想沉沉睡去。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下午。推进手术室前，刺眼的无影灯亮起，金属器械碰撞发出冰冷的轻响。麻醉剂推入静脉，带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意识像退潮般迅速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李军扒在手术室门缝外那张焦灼变形的脸，他用力地朝我挥着手，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但张默默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只有那双眼睛，盛满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和担忧，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昏沉的意识边缘。
再醒来，己是深夜。眼皮沉重得像压着石头，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腹部刀口传来尖锐的疼痛。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张默默费力地转动眼珠，看到了趴在床边小柜子上的李军。他侧着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完全舒展，嘴唇干裂起皮。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干面包，还有半瓶矿泉水。他的呼吸沉重而均匀。
那一刻，心底最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这蜷缩在廉价塑料凳上的疲惫身影，轻轻触动了一下，悄然融化了一小片。身体的剧痛还在持续叫嚣，但心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疼痛是连绵的潮汐，退下去片刻，又更凶猛地涌上来。李军几乎没怎么合眼，只要张默默发出一丝轻微的呻吟，他立刻就会惊醒，凑过来紧张地问：“默默？疼得厉害？要不要叫护士？”他笨拙地学着用棉签蘸水张默默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护士来换药、量血压时，他总在一旁不错眼珠地盯着，反复确认张默默的体温和刀口情况。
“你老公可真够暖心的。”那个脸上有紫药水的女人，张默默叫她王姐，有一天趁李军出去打水，低声对张默默说，带着点羡慕，“不像我家那个，木头疙瘩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张默默扯了扯嘴角，想笑，胸部的伤口却猛地一抽，疼得张默默倒吸一口冷气。李军的好，像一层温暖的薄膜，暂时包裹着冰冷的现实。他买来温热的清粥，一勺勺吹凉了喂我；夜里张默默因疼痛辗转难眠，他就握着张默默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首到她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他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多，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每一次他俯身帮张默默调整枕头，或是笨拙地替她擦汗，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和汗味的气息靠近时，心里那点被触动的柔软就加深一分。也许，这场病痛，真的能成为他们之间某种沉疴的解药？这念头虚弱得像蛛网，却固执地悬在心底。
这份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在术后第三天下午被轻易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张默默失去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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