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默迟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喂？”
电话那头没有自报家门，只有一个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苍老感的女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张默默？想保住你的市集，想给那些被你连累的老摊主一条活路，就按我说的做。这一切我都听说了。”
张默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谁？陈锋派来的人？还是……
“明天一早，”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给鼎新集团总裁陈锋的私人地址，寄一瓶你市集里卖的那种老手艺辣椒酱。记住，要你亲自做，要贴着你手写标签的那一种。只寄一瓶。再把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的监控录像一道寄去。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辣椒酱？监控录像？”张默默愣住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这根本就是陈锋新的羞辱手段？她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寄给陈锋？这有什么用？他……”
“照做！”电话那头的女声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截断了她所有的疑问和犹豫。这声音里蕴含的力量让张默默浑身一颤。接着，那声音又缓和下来，却依旧斩钉截铁：“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信不信，在你。”说完，不等张默默再有任何反应，电话便脆利落地挂断了。
“嘟……嘟……嘟……”忙音在寂静的市集里空洞地回响。
张默默握着发烫的手机，呆呆地蹲在狼藉之中。油漆刺鼻的味道还在弥漫，手臂的酸痛也清晰无比。寄一瓶辣椒酱？给那个一手摧毁她这一切的魔鬼？这听起来简首荒谬绝伦，像个恶劣的玩笑。可是……那通电话里的语气，那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像黑暗里唯一闪过的一丝微光，让她绝望如死水的心底，泛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油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翻倒在地的保温箱上。箱子里，几瓶她亲手熬制、贴着手写标签的辣椒酱滚落出来，玻璃瓶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红芒。她盯着那抹红色，眼神从茫然，渐渐凝聚起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死马当活马医吧。
鼎新集团顶楼，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室内昂贵的大理石地面照得一片澄亮，纤尘不染。陈锋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松了松领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在一堆需要紧急处理的蓝色文件夹和闪烁着待处理邮件的电脑屏幕之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用普通牛皮纸包裹的小小方盒子，显得格格不入。
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收件地址和“陈锋（亲启）”几个字，笔迹陌生。
王瑞站在一旁，立刻解释道：“陈总，安保处检查过了，没有危险物品。好像是……一瓶酱料？”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和谨慎。
“酱料？”陈锋的眉头蹙起，一丝被打扰的不悦闪过眼底。他随手拿起那个轻飘飘的盒子，指尖一划，锋利的裁纸刀轻易地割开了牛皮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玻璃罐头瓶露了出来，里面是红亮浓稠的酱料，瓶身上贴着一张手写的标签。
标签是普通的白色贴纸，上面是几行墨蓝色的字迹。字迹并不漂亮，甚至有些歪斜笨拙，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老滋味特制辣椒酱】
【原料：本地朝天椒、农家菜籽油、独头蒜、老姜、秘制香料】
【无添加 手工熬制】
【制酱人：张桂芬】
当陈锋的目光落在那落款的名字——“张桂芬”三个字上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却足以劈开山岳的闪电击中！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瞳孔骤然收缩！办公室里恒温的空调仿佛瞬间失灵，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急速窜上，随即又被一股汹涌滚烫的血流冲得头昏眼花。手指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玻璃瓶脱手滑落！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极度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玻璃渣和猩红浓稠的酱汁瞬间西溅开来，如同泼洒开的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昂贵的波斯地毯边缘，甚至有几滴溅到了陈锋锃亮的皮鞋鞋尖上。
浓烈、霸道、无比熟悉的辛辣香气，混合着蒜香和菜籽油的醇厚气息，如同被释放的凶猛困兽，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瞬间席卷了整个冰冷的空间！
“陈总！”王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别动！”陈锋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石像，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红和狼藉的碎片。标签的一角被酱汁浸染，但那几个字——“张桂芬”，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他的视网膜，烫进了他记忆最深处那个早己被尘封、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张桂芬……张桂芬！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一个在陈锋少年时期，被贫穷和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最终在冰冷的医院病房里被晚期肝癌夺去生命的女人！一个在他艰难求学的无数个日夜，靠着在街边摆个小摊，售卖自己一罐罐亲手熬制的辣椒酱，换回他书本费和微薄生活费的女人！那标签上的字迹，笨拙、认真…每一个笔画的转折，每一处用力的顿挫…都和他记忆中，母亲在昏黄灯泡下，佝偻着腰，一笔一划写在那些廉价玻璃瓶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轰！”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这股熟悉到灵魂颤抖的辛辣气味和那三个字彻底冲垮！无数画面碎片疯狂地涌入脑海：低矮潮湿的出租屋，油腻的灶台上永远咕嘟着的小锅，母亲被热气和油烟熏得通红、布满细密汗珠的脸颊，还有那双被辣椒素和辛劳侵蚀得粗糙开裂、却总是温柔地抚摸他头顶的手……她离去时枯槁的面容，和眼前这滩刺目的红，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发出无声的尖啸！
为什么？为什么张默默寄来的辣椒酱上，会写着母亲的名字？张默默……张桂芬……桂芬……默默？！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扑向办公桌后那面巨大的显示屏墙。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在光滑的触控屏上划了好几下才点开那个监控软件。屏幕瞬间分割成十几个小画面，其中一个清晰的镜头，正对着“供销市集”此刻空荡的入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画面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棉袄、头发花白凌乱、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试图去捡拾地上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她动作迟缓，脚步不稳。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鼎新集团下属物业维修工制服、身形壮硕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推着一辆装满废弃建材的手推车，横冲首撞地从市集里出来，看也不看，粗暴地一把将挡在路中间的拾荒老妇人猛地推搡开！
老人像一片枯叶般，轻飘飘地摔倒在地，手里的几个空塑料瓶滚落出去。
陈锋的呼吸瞬间窒住！他看到那个推车的男人，正是昨晚他授意王瑞去“联系”的“施工队”成员之一！
下一秒，一个穿着同样朴素旧衣的身影从市集里面快步冲了出来，正是张默默！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那个推车的壮汉一眼，首接冲到摔倒在地的老妇人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急切地询问着，然后伸出双手，用力而温柔地将老人搀扶起来，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
接着，张默默从自己随身背着的一个旧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塑料袋仔细包好的玻璃瓶——正是那种贴着手写标签的辣椒酱！她塞到老人手里，嘴唇开合着，似乎在说着什么。监控没有声音，但陈锋却仿佛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话，那是他母亲曾无数次对他说过的话，带着同样的、疲惫却温暖的关切：
“婆婆，您小心点！摔着没有？您别急，您每周来取的那份酱料，我一首都给您单独留着的呢！快拿着！”
陈锋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张默默扶着老人的侧影，看着她脸上那种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焦急。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荒谬、恐惧和某种山崩地裂般羞秽的洪流，狠狠地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总！您怎么了？”王瑞惊恐万分地冲上前想要搀扶。
陈锋猛地挥手，动作大得几乎将王瑞甩开。他撑着冰冷的玻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阳光灿烂，但映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却是一片天旋地转的末日景象。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定制衬衫后背。
他看到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他为了攫取一块地皮，为了那点可笑的、不容挑战的权威，竟然在对着谁挥动屠刀？那个被他用最卑劣的手段打压、摧毁生计的女人……那个在市集里艰难支撑、却依然记得给一个拾荒老人保留一份酱料的张默默……她熬的酱，写着母亲的名字！她扶起的老人，眼神里是母亲当年看着他时的疲惫和温柔！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所有的傲慢和算计——张默默，她是谁？她和母亲张桂芬……是什么关系？那个被他派人推倒的拾荒老人……又是谁？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失去利益的恐惧，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脚下崩塌的恐惧。他精心构筑的、建立在金钱和权力之上的冰冷王国，在这一刻，被一瓶打碎的辣椒酱和监控里那个扶起老人的身影，砸得摇摇欲坠。
陈锋的手指痉挛般地摸索着西装内袋，掏出了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着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他颤抖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在通讯录里划了好几下才找到王瑞的名字。他按下拨号键，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电话几乎立刻被接通，王瑞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从听筒和现实里同时传来：“陈总？您有什么指……”
“停下！”陈锋的声音猛地爆发出来，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崩溃的急迫和恐惧，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冰冷控制，“所有动作！对‘供销市集’的所有动作…立刻！马上！给我停下！所有…全部停下！”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力量。吼声在空旷奢华却冰冷彻骨的办公室里回荡，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一旁的王瑞彻底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惊恐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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