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下午吃过东西，并不饿。
而且他有点吃不习惯，窝头硬得硌牙，咽下去还喇嗓子。
菜是清汤寡水的野菜，唯一管够的咸菜却齁咸，根本吃不下第二口。
他勉强把米汤喝完，窝头掰了半个递给娘。
张梅梅见儿子实在不想吃，就把那半个窝头让给丈夫。
顾林摇头不要，又让给张梅梅。
她只好就着咸菜慢慢咽了下去，喉咙虽然哽得难受，不过也都习惯了，这年头，能吃饱就不错了。
高翠花瞥见，冲着顾辰冷冰冰丢来一句：“晚上饿了可别来找我，家里没多余粮食喂闲人。”
见没人接话，她又低头专心地喂福宝吃饭了，语气瞬间温柔下来：
“福宝乖，再吃一口，长得白白胖胖的。”
今晚是大伯母尼招娣洗碗。
饭后高翠花抱着福宝回了正屋，爷爷顾爱国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顾木和顾林还得去自留地忙活——那可是一家人重要的口粮和蔬菜来源，半点怠慢不得。
张梅梅带着儿子回屋，把顾辰放在炕上，安顿他自己玩儿，她就从角落拿出鞋底开始纳。
纳鞋底也是个力气活儿，长针穿过厚厚的，很多层的鞋底，每一针都结结实实，只有这样，鞋底子才耐磨，能多穿一些时日。
油灯如豆，映得她侧脸疲惫。天擦黑时，顾林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
一家人简单洗漱过后，院子里渐渐静了下来，只有蛐蛐在草窠里低鸣。
蛐蛐开始叫得欢时，顾林悄悄下床，摸到柜子边，小心翼翼拿出白天藏的东西。
“嘘……”
他压低声音，像是做贼。
“这是三猴家给的两个鸡蛋，说是因为辰娃子跟他家小子一块玩才掉下河的……知道给了我娘也到不了咱们嘴里，下午趁着没人偷偷给我的，特意给的煮熟的，能藏起来，快吃，别叫你奶看见。”
他说着有些心虚地瞟了眼门口，生怕老娘突然出现。
顾辰还没说话，他爹己经利落地剥好蛋塞进他嘴里，接着剥第二个。
“天热存不住，得赶紧吃。”鸡蛋还带着点温乎气，显然是精心藏着的。
看着手里的鸡蛋，顾辰心想，这爹娘也不是不能救。
虽然愚孝，但心里还是疼孩子的。只是被这世道和家规压弯了腰。
“爹、娘，你们也吃。”
他把鸡蛋掰开，想塞给他们，却被推了回来。
“你吃你的，我们不爱吃。”两人异口同声，眼神却骗不了人。
顾辰态度坚决：“你们不吃，我也不吃了。”
最后他硬是让爹娘各吃了半颗，自己才把剩下的吃完。鸡蛋咽下去，喉咙里还留着香味，心里却酸酸的。
“爹，娘，要是能分家就好了，”顾辰轻声试探。
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丫丫家一分家，鸡蛋想吃就吃，再也不用看着她表哥吃独食了。她娘还能给她做新衣裳呢。”
顾林立刻摇头：“父母在，不分家。让人戳脊梁骨骂不孝吗？不行不行！”
但他的声音里少了些以往的坚决，多了丝犹豫。
张梅梅没说话。但她心里清楚，哪个媳妇不想自己当家、摆脱婆婆的压制？
从前她从不敢想，可儿子的话，像在她心里悄悄推开了一扇窗。
她想起丫丫娘最近脸上的笑容，那是自己很久没有过的。
夜深了，顾林鼾声渐起。
“咋还不睡？”张梅梅翻来覆去，吵醒了丈夫。
沉默了半晌，她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当家的，二石家分出去，也没人骂他不孝啊……反倒日子越过越好了。”
二石是丫丫的爹。他家情况更糟——只有一个女儿，就成了全家最底层，常年吃不饱。最后丫丫摔破头没钱治，二石一怒之下才分的家。
如今自己赚工分自己吃，但丫丫脸上有了血色。
“当家的，这次娘就不肯掏钱给辰子看病，只让赤脚医生瞧一眼，药都没开……万一再有下次，更严重了，可咋办？”
她推了推又快睡着的丈夫，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顾林沉默了一会儿，才嘟囔道：
“不会的……娘跟二石他娘不一样。她就是偏疼福宝些……再说福宝来了后，咱家不是常有肉和鸡蛋吃吗？”
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可那些也没进咱们肚子啊。”张梅梅低声嘟囔，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反倒自有福宝后，咱家倒霉事一件接一件……摔跤、碰壁、丢东西，干什么也比别人差一截。你说，说不定就是她把咱家的运气都吸走了呢？”
躺在一旁假装睡觉的顾辰心里默默点头。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睁着的眼睛。
娘，你猜得一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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