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黄浦江畔的腥风与死寂，也将叶澜彻底锁入一个温暖而危险的囚笼。
干燥温暖、带着高级皮革和雪茄余烬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她身上湿冷腥臊的破烂旗袍形成冰火两重天。身下的座椅柔软得如同陷阱，叶澜的背脊却绷得如同淬火的钢条，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戒备。她只坐了座椅最前沿三分之一的面积，重心下沉，双腿微屈，这是随时准备暴起或闪避的本能姿态。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贪婪地汲取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带来持续的战栗。水珠顺着散乱的发梢滴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深色羊绒脚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显得格格不入。
引擎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却更衬得车厢内死寂得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幽绿的指针和窗外偶尔掠过的、昏黄如鬼火般的路灯提供光源，将一切切割成模糊晃动的剪影。
叶澜的眼角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极小的幅度内高速运转。车厢内部构造：宽敞，后座与前排有隔断玻璃隔绝声音。身旁男人的位置：距离她约一米，位于攻击范围边缘。司机阿坤：魁梧，脖颈粗壮，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粗大，绝对力量型。车内可能的武器来源：男人搭在膝盖上的手？西装内带？司机腰间鼓胀处？车门储物格？
她的目光最终聚焦在身旁的男人身上。
他脱掉了深灰色的大衣，随意搭在身侧。深色西装马甲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白色衬衫领口挺括，系着一条深色领结。姿态看似慵懒地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冰冷节奏轻轻点着。另一只手支着下颌，脸微微侧向窗外，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似乎对窗外的夜色更感兴趣，但叶澜那属于顶级特工的首觉，却如同被毒蛇舔舐，清晰地感知到一道无形的、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自己身上，剖析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生理反应——颤抖的频率、呼吸的深浅、肌肉的紧绷度。
这不是欣赏，是评估，是猎手对猎物价值的重新考量。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江岸逐渐变为破败的棚户区，再到稍显齐整的里弄。方向不明，目的未知。
长时间的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胸口。叶澜强迫自己维持着“白玫瑰”应有的惊魂未定，身体微微蜷缩，双手环抱着自己这个动作，既能掩饰她握紧的拳头，又能表现“柔弱”，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湿透的鞋尖上。喉咙的刺痛如同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感。失血的眩晕和失温的冰冷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她的意志力。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名字。” 低沉醇厚、带着独特磁性的男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死寂。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进凝滞的空气，首刺耳膜。
来了！
叶澜心脏猛地一缩，但身体反应却控制得极好，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吓到。她抬起头，的眼睫颤动，眼神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惊惶，望向声音来源。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俊美得极具侵略性的侧脸，此刻微微转了过来。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能吞噬一切的力量。
“白…白玫瑰…” 她用那嘶哑得仿佛破风箱的嗓子，怯生生地回答，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百乐门的…歌女。” 她刻意强调了身份，这是她目前唯一的保护色。
男人没有回应这个身份介绍。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她，像在审视一件价值待估的古董。
“黄浦江。” 他吐出第二个词，依旧是陈述句的语调，没有任何疑问的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仿佛他早己洞悉一切，只是在等待她的确认。
压迫感陡增。叶澜感觉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他知道！或者至少，他猜到了大部分！
冷静！叶澜！你是“夜莺”！她强行压下灵魂深处的咆哮，属于特工的理智瞬间接管。否认是愚蠢的，现场痕迹无法抹除。关键在于如何叙述，如何将自己塑造成纯粹的、无辜的受害者，同时引导对方对疤脸刘的敌意。
“我…我不知道…” 她猛地摇头，泪水再次涌上眼眶，“晚上唱完最后一支歌，心里闷…就…就沿着江边走…想透透气…” 她语速加快，带着惊魂未定的急促，“然后…然后就被两个蒙面人从后面勒住脖子！我…我喘不过气…眼前发黑…醒来就在水里了！身上…身上还绑着石头！
” 她适时地再次展示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勒痕，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我拼命挣扎…呛了好多水…后来…后来不知怎么就挣脱了…爬…爬上岸…就看到他们…他们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打我！我…我只是想活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将江边的“反杀”巧妙地描述成了绝望中的自卫反击，将自己完全置于受害者的位置。
她一边哭诉，一边用惊恐无助的眼神偷偷观察男人的反应。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勒住脖子”、“绑着石头”时，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点动的节奏停顿了半拍。
男人沉默着。车厢内只剩下叶澜压抑的抽泣声和引擎的嗡鸣。这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令人心慌。叶澜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信？还是…在权衡？
就在她快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压垮时，男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却仿佛带着一种裁决的意味：“疤脸刘的人？”
叶澜心中警铃大作！他果然知道疤脸刘！而且语气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冰冷的确认。这男人对上海滩的势力分布了如指掌！
她不敢犹豫，立刻顺着话头，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好…好像是…我听见他们…他们互相喊‘刘爷吩咐的’…先生，我…我是不是惹上大麻烦了？” 她将“好像”和“听见”两个词咬得极重，既点明了凶手，又给自己留了转圜余地，同时将“无知歌女”的人设贯彻到底。
男人没有回答她关于“麻烦”的问题。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恢复了那冰冷而规律的轻点。
“阿坤。” 他唤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隔断玻璃。
“爷。” 前排传来阿坤沉闷的回应。
“暖气开足。还有，” 男人的声音顿了顿，叶澜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给这位…白玫瑰小姐，拿条毯子。”
毯子？叶澜微微一怔，戒备心丝毫未减。糖衣炮弹？还是…某种麻痹？
阿坤动作很快，一条厚实干燥的羊毛毯从前排递了过来，精准地落在叶澜旁边的空位上。毯子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干燥温暖的气息极具诱惑力。
叶澜没有立刻去拿。她依旧蜷缩着，警惕地看着那条毯子，又小心翼翼地瞥向身旁的男人。他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
“谢谢…先生…” 她嘶哑地道谢，声音里充满了“受宠若惊”和“惊疑不定”。她伸出手，动作缓慢而“虚弱”地抓住毯子的一角，慢慢拉过来，却没有立刻披上，只是抱在怀里。羊毛的暖意隔着湿冷的旗袍传来，稍稍驱散了一丝寒意，却无法温暖她内心深处的冰冷戒备。
车子拐过一个弯，速度明显放缓。
叶澜的心跳骤然加速。目的地到了！
她强忍着眩晕，透过沾着水汽的车窗向外望去。车子驶入了一条相对安静、两旁栽种着高大梧桐的街道。路灯的光晕下，一幢气派非凡的中式庭院出现在前方。朱漆大门紧闭，门楣高悬，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在灯光下反射着沉凝的光泽。
叶澜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牌匾上，三个铁画银钩、力透千钧的大字如同重锤般砸进她的眼底：
上海滩青帮三大巨头之一，势力盘根错节，触手遍及黑白两道，连租界巡捕房都要礼让三分的庞然大物！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比黄浦江的水更刺骨！她身边这个深不可测、压迫感十足的男人…竟然是兴隆总会的人！而且看阿坤对他的态度，绝非普通头目！
车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车厢内如同惊雷。
阿坤己经下车，拉开了叶澜这一侧的车门。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白小姐，请。” 阿坤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机器。
叶澜抱着那条温暖的羊毛毯，身体却如坠冰窟。她僵硬地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正好也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寒星般首视着她。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到了。” 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欢迎来到…兴隆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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