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的残阳把西岐城墙染成一片金红时，姜子牙正用衣袖哪吒额头上的血的血。崇侯虎那颗须发戟张的头颅滚在演武场青砖上，颅腔内残留的热气混着尘土蒸腾起来，像极了朝歌宫殿里彻夜不息的狼烟。
“丞相，”姬发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我父在帐外站了三个时辰了。”
姜子牙转身时，玄色道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血迹，画出一道蜿蜒的红痕。帐外的周文王姬昌背着手，苍白色的胡须在晚风里微微颤动，他望着演武场中央那滩逐渐凝固的暗红，像在辨认一幅模糊的卦象。
“侯爷，”姜子牙将沾满血污的袖口负在身后，“崇侯虎勾结纣王，残害伯邑考，此乃天命所诛。”
姬昌缓缓转过头，瞳孔里映着西天的残霞，却没有半分暖意。“我梦见大郎了，”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的残烛，“他说羑里的牢门总是关不严，冷风里裹着人肉包子的腥气。”
姜子牙沉默着。他知道这位西伯侯能推演天地玄机，却算不透自己心底的坎。崇侯虎虽是乱臣，终究是姬昌的表兄，当年在孟津渡口，两人还曾共饮一坛桃花酒。
此刻，西岐的车驾驶出原崇侯虎的地界时，姬昌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他总觉得车舆顶上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掀开帘幕，却只有一轮残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像极了崇侯虎临死前圆睁的左眼。
“侯爷，喝口参汤吧。”侍卫捧着玉碗的手在发抖。自哪吒斩了崇侯虎，这位素来温润的侯爷就像变了个人，饭食未尝过半碗，夜里常对着虚空作揖，有时还会突然抓住身边人的手，问“我脸上是不是沾着血”。
姬昌推开玉碗，瓷碗在车板上转了个圈，参汤泼在锦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来了，”他忽然缩起肩膀，往角落靠去，“你看他脖子上的血，顺着胡须滴下来，滴在我靴面上了。”
随行的散宜生正要劝慰，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呔！哪里来的妖精作祟！”
一道红光破帘而入，哪吒踩着风火轮悬在车舆中央，火箭枪的枪尖在空中划出鲜红的弧线。哪吒歪着头打量缩在角落的姬昌，脸颊上满是疑惑：“西伯侯，你看见什么了？”
姬昌猛地睁大眼睛，指着哪吒脚边：“血！好多血！崇侯虎的血！”
哪吒噗嗤笑出声，斩妖剑突然在空中乱舞，化作漫天金绫将车舆罩住。奇异的是，那些金光却未碰到车壁一点，姬昌眼中的惊恐渐渐褪去，竟靠在车壁上打起了盹。
“姜师叔说你心魔难消，”哪吒收起风火轮，蹲在姬昌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花白的胡须，“而且我小的时候也听我爹说过，说当年你在朝歌，能用蓍草算出我的出生，怎么现在你就算不出这是心魔呢？”
姬昌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梦里吞咽着什么。哪吒忽然听见他呢喃：“大郎血肉做的肉羹，我终究是咽下去了……”
哪吒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颗蜜枣，悄悄塞进姬昌手里！丧子之痛，他真不知道怎么安慰！况且还是吃了.......
车驾抵西岐城门时，文武百官跪了满地。
姬昌被侍从搀扶着下车，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他望着城楼上飘扬的“周”字大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雪白的绢帕上洇出几朵暗红的花。
“侯爷！”姜子牙抢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的胳膊像段枯木。
姬昌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人群，落在站在武将班列里的哪吒身上。少年将军今天没穿战甲，换了身杏黄色的短打，手里把玩着火尖枪，枪尖映着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
“哪吒小子，”姬昌忽然笑了，皱纹里积着的疲惫仿佛被这笑意冲淡些许，“过来，让我瞧瞧你今天大装扮。”
哪吒欢喜地过来，还踩着风火轮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带起的风掀动姬昌的衣袍。“西伯侯，我这身子刀枪不入，比你占卜的龟甲还结实呢！”他小小的显摆了自己的手段。
“好，好，”姬昌抚着他的头顶，掌心的温度烫得哪吒缩了缩脖子，“你这是心火太盛，当心烧着自己。”
回宫后的第七夜，姬昌又做起了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羑里的牢房里，崇侯虎提着伯邑考的首级走进来，那颗头颅在手里还会眨眼，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却是“表兄，该你了”。
“水……”他挣扎着要起身，却碰到了床头的青铜灯。灯台滚落时，恰好砸在闻声进来的姜子牙脚边。
“侯爷，”姜子牙点亮新的灯盏，昏黄的光晕里，他看见姬昌的鬓角又添了几缕白霜，“臣给您带了安神汤。”
姬昌喝了半碗汤，忽然抓住姜子牙的手腕：“子牙，你说人死了，真的会变成厉鬼吗？”
“天地有轮回，善恶终有报。”姜子牙抽出一只手，替他掖好被角，“侯爷是仁德之主，自有神明护佑。”
“可我杀了表兄，”姬昌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还吃了自己的儿子……”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哪吒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进来：“姜师叔，我听见有哭鼻子的声音！是不是有妖精欺负西伯侯？”
姜子牙对着窗外道：“进来吧，正好帮侯爷看看床底有没有妖精。”
哪吒掀帘而入，手里还抓着半只没啃完的鸡腿。他蹦到床前，煞有介事地往床底瞅了瞅：“没有妖精，只有三只蟑螂，被我用火尖枪烤焦了。”
姬昌被逗得笑出了声，笑声牵动了咳嗽，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生气。
秋雨连绵，姬昌的病势愈发沉重。
太医诊脉时，手指总在颤抖，最后索性跪在地上，说天命难违。
这天午后，姬昌突然精神好了许多。他让侍女扶着坐起身，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说要见姜子牙和哪吒。
姜子牙赶来时，正撞见哪吒在廊下，用火箭枪刺那雨中的水滴。
廊下的青石板缝里积着水，被穿堂风一吹，漾起细碎的波纹。哪吒单足踏在廊柱的雕花石础上，另一只脚轻轻点着地面，手里的火箭枪斜斜指向前方，枪缨上的红绒在风雨里簌簌颤动，像极了他眼里跃动的光。
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空斜斜坠下，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他忽然动了——不是疾如风的猛刺，而是手腕轻轻一抖，枪尖便如灵雀穿枝，精准地追上了斜飘过来的一滴雨。“噗”的一声轻响，水珠在枪尖绽开细如烟尘的水雾，他却不歇手，枪杆在掌心旋出半圈弧光，顺着雨势微微下沉，枪尖划破空气的轨迹比雨丝还要轻盈，又追上了紧随其后的三滴雨。
“这滴慢了！”哪吒低笑一声，脚尖在石础上轻轻一蹬，整个人竟顺着廊檐滑出半尺，火箭枪陡然挺首，枪尖带着破空的锐啸，将一串连成线的雨珠从中间齐齐剖开。水雾还没散尽，他己拧身转体，枪杆贴着腰侧划过，反手一挑，又有七八滴雨珠被挑得倒飞出去，撞在对面的粉墙上，晕开星星点点的湿痕。
“还差得远呢！”哪吒抹了把额角的汗，混着溅上的雨珠甩出去，眼神亮得像刚淬过火的枪尖。风掀起他半旧的短打衣襟，露出底下结实的肩背，枪杆被手掌磨得发亮，映着他红扑扑的脸颊。
也没有注意到姜子牙的到来，他的双眸只是一丝不苟的，盯着天上不断落下的雨，枪尖又一次追了上去——这一次，枪尖过处，雨珠竟在空中凝了一瞬，才化作更细的水雾散开，像是在为他这的利落身手，悄悄停驻了片刻。
“师叔，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哪吒诧异的问道。
姜子牙摸了摸他的头，刚要说话，就听见内室传来姬昌的声音：“是子牙来了吗？”
内室的地龙烧得正旺，姬昌靠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虽依旧苍白，眼神却清亮了许多。他示意姜子牙坐在榻边，又招手让哪吒过来。
“哪吒小子、”姬昌的手指轻轻敲着榻沿，“你可知我为何总叫你过来？”
哪吒把火 箭枪放在一旁，歪着头想了想：“因为我比雷震子好看？”
帐内众人都笑了，连一首垂泪的侍女也忍不住抿起嘴角。姬昌笑着摇头，指腹着哪吒小麦色的胳膊：“因为你有赤子之心，你对这世间的权利没有掌控的欲望。”
他转向姜子牙，眼神突然变得凝重：“子牙，我昨夜又梦到崇侯虎了。这次他没带血，只是递给我一片蓍草，上面写着‘周兴’二字。”
姜子牙拱手道：“此乃天命所归。”
“可我怕，”姬昌抓住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推演过无数卦象，此刻却抖得厉害，“我怕我走后，西岐的孩子们会重蹈伯邑考的覆辙。我那二儿子姬发，仁厚有余，锋芒不足……”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姬昌的目光在姜子牙和哪吒脸上转了个圈，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我要把西岐，把姬发，都托付给你们。”
哪吒眨了眨眼：“托付给我？我只会打妖精。”
“你要护着姬发，”姬昌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就像护着你的师叔，他若是走了歪路，你就用火尖枪戳他的屁股。”
哪吒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青铜哨子：“我指挥大黄狗的哨子，【普通军犬】姬发要是不听话，我就放狗咬他！”
姬昌笑起来，咳嗽了几声，脸色又添了几分潮红。他转向姜子牙，从枕下摸出块龟甲，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纹路。
“这是我毕生推演的卦象，”他把龟甲塞进姜子牙手里，“里面有伐纣的时机，有周室的气运。只是……”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里面没算到你我何时再见。”
姜子牙握紧龟甲，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底。“侯爷，”他声音有些哽咽，“臣定当辅佐武王，推翻暴纣。”
“还有，”姬昌忽然想起什么，示意哪吒凑近，“我床底下藏着坛三十年的桃花酒，是当年和崇侯虎一起酿的。等破了朝歌，你替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恰好落在姬昌的脸上。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哪吒突然指着窗外，兴奋地喊：“师叔你看！彩虹！像不像我的混天绫？”
姜子牙抬头望去，雨后的天空挂着道绚丽的彩虹，一端连着西岐的宫殿，另一端仿佛通向遥远的天际。他低头看向软榻上安详的姬昌，忽然明白，有些告别，其实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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