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刚送走上午最后一位预约的青少年焦虑患者，诊室里还残留着一点薄荷糖的清凉气息和那份短暂平静的余温。她正低头整理着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试图将那份专注带来的慰藉再延续片刻。
“温医生！”助理小陈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和…不易察觉的为难，从内线电话传来，“沈厌…沈厌那边坚持要立刻见您！他说…非常、非常紧急！情绪…好像有点不稳。”
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温念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上午那点难得的平静瞬间烟消云散。沈厌的“紧急”？他的“情绪不稳”？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任何熟悉他状况的人神经紧绷。
“知道了。”温念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平静下翻涌的警惕和疲惫，“我马上过去。”
她合上记录本，动作比平时慢了一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抗拒，起身走向位于诊所最深处的、属于沈厌的那片特殊区域。走廊的光线似乎越往里走越暗，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也变得更加浓重，混合着一种…独属于沈厌的、无声的压迫感。
推开病房门（沈厌早己被转移到条件更好的单人病房，但仍保持着高度的环境控制），里面光线昏暗，只开着一盏光线极其柔和的地脚灯。沈厌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窗边凝视外面，也没有沉浸在他的素描本里。
他就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门，面对着空白的墙壁。听到开门声，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温念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病号服，身形依旧清瘦得过分，像一株在阴影里生长的苍白植物。凌乱的黑色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的那部分，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没有血色。最让人心头一紧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冷、专注、带着审视和计算。此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水汽。眼尾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像被雨水打湿的鸦羽。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无助，还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惊惶。他就那样首首地看着温念，眼神像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动物终于看到了唯一的光源，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哀求。
“温…温医生…”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那种被刻意打磨过的平静，也不是破碎的嘶哑，而是带着一种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气音很重，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你…你来了…”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极度的不安。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手腕，上面那道深褐色的环形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在努力压制着什么即将失控的东西。
“怎么了，沈厌？”温念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靠近，声音保持着专业性的平稳，但比平时放得更轻、更柔和，“哪里不舒服吗？”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状态，试图分辨这份“可怜”背后潜藏的真实意图或危机信号。
沈厌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本就苍白的唇瓣被咬得几乎失去了所有颜色。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的水汽似乎更浓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滚落下来。
“我…”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气，“…我…害怕…” 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绝望感。
“害怕什么？”温念耐心地引导，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环境。没有打翻的东西，没有破坏的痕迹，桌上那个沙漏也静静地立在原位，细沙匀速流淌。一切都井然有序，与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崩溃边缘形成诡异的反差。
沈厌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幅度很小，但频率很快，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抓着腕骨的手指收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黑…” 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破碎而模糊，“…好多…声音…在脑子里…停不下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想将里面的什么东西挖出来，“…像…像以前…地窖…上面…好多脚步声…好多…钥匙转动…” 他的语速开始加快，带着一种梦魇般的混乱和恐惧，身体颤抖得更加明显。
“沈厌，”温念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看着我。这里没有地窖，没有脚步声，也没有钥匙声。这里只有我和你，很安静。”她微微向前挪了一小步，拉近了距离，但依旧保持着安全的空间，“那些声音，是记忆，不是现在。试着深呼吸，跟着我，吸气…慢慢地…呼气…”
她示范着缓慢而深长的呼吸节奏。
沈厌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开合的嘴唇，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他尝试着跟随她的节奏吸气，但气息短促而混乱，呼气时更是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压抑的哽咽。一次，两次…他的呼吸依旧急促，但眼神似乎稍稍聚焦了一些，死死地锁在温念身上，仿佛她是唯一能固定住他即将飘散的意识的锚点。
“…别走…” 他突然伸出手，不是抓向温念，而是极其无助地、徒劳地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又无力地垂落，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全然的依赖，“…温医生…求你…别走…别像…他们一样…走掉…”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温念的心脏。她想起了陈远出院时那个阳光的背影，想起了沈厌在阴影中无声的凝视。他此刻的恐惧和依赖。
看着他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毫无保留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哀求，温念感到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疲惫。理智在尖叫着警惕，职业素养要求她冷静评估，但面对这样一张写满脆弱和恐惧的脸，人最本能的恻隐之心又被狠狠触动。
她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也没有再轻易靠近。诊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沈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他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昏暗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惨白的墙壁上，像一个被巨大恐惧吞噬的、孤独的剪影。
温念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汹涌的、名为“可怜”的泪水沼泽。她知道，自己一旦踏进去，无论是出于职责还是怜悯，都可能陷入更深、更粘稠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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