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如同融化的金箔，慷慨地洒满整个“新秦湾”。碧绿的海水温柔地舔舐着洁白的沙滩，细浪卷起，留下道道晶莹的泡沫。海风带着暖意，吹散了连日阴霾，也吹拂着海湾一侧那片新开辟的营地。
营地紧挨着森林边缘，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如同屏风般的黑色礁岩。几座简陋但坚固的窝棚己经初具规模，骨架用的是碗口粗的硬木，顶上覆盖着巨大的、散发着清香的棕榈叶和芭蕉叶。窝棚周围，用削尖的木桩围起了一圈简易的栅栏。
营地中央，篝火熊熊燃烧，舔舐着架子上几条肥美的海鱼，金黄的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香气西溢。旁边一口临时用石头垒砌的土灶上，陶罐里翻滚着乳白色的鱼汤，混杂着海带的鲜香和某种不知名的、带着淡淡辛辣气味的植物根茎。
气氛与昨日登陆时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
土人战士们并未离去，但武器都收了起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营地外围，好奇地打量着这群“天外来客”的一举一动，黝黑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新奇的神情。几个胆大的土人孩子，在稍远一点的沙滩上追逐嬉闹，时不时偷瞄一眼营地里的陌生人。
头戴羽冠、被称为“怒爪”（音译）的土人首领，此刻正坐在篝火旁一块相对光滑的大石头上。他面前铺着一张宽大的芭蕉叶，上面摆放着吴恪昨日放在沙滩上的三样东西：未出鞘的“戒心”青铜短剑、雕工古朴的玄鸟玉璜、以及那面光可鉴人的青铜圆镜。
怒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冰凉的青铜剑鞘，又拿起玉璜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眼中充满了惊叹。当他再次拿起那面青铜镜，学着吴恪的样子对着阳光晃动，看到镜面反射出的光斑在沙滩上跳跃时，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敬畏意味的咕噜声。他身后的几位看起来像是长老的土人，也凑近了低声议论着，目光在青铜镜和三样物品间来回扫视。
刘猛靠在一堆干燥柔软的棕榈叶上，肩胛下那支粗糙的木箭己经被翠姑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箭头是磨尖的黑曜石，异常锋利），伤口敷上了捣碎的、带着清凉气息的草药糊（由土人提供）。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此刻他正龇牙咧嘴地接受着翠姑的包扎，眼睛却死死盯着火上烤得焦黄的鱼，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
“翠姑…翠姑…轻点！老子这是肉！不是木头！”刘猛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还不忘指挥，“那…那鱼尾巴焦了！翻面！快翻面！别糟蹋好东西！”
翠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闭嘴！再嚎连鱼骨头都没你的份！老实点！”话虽如此，包扎的动作还是轻柔了些。她顺手撕下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雪白的鱼腹肉，吹了吹，喂到旁边坐在小皮垫上的婴儿嬴法嘴边。小家伙小嘴吧嗒得飞快，吃得津津有味，小手还想去抓。
嬴稷和嬴溪两个孩子则蹲在公输衍身边，好奇地看着他在地上用树枝勾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和线条，旁边还放着几块捡来的、带着奇特纹路的岩石碎片。公输衍一边画，一边指着森林边缘那些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虬结的古树，口中念念有词：“…此地地气极盛…木石皆蕴灵…必有五金之藏…尤其是铜！看那山岩色泽…错不了！”
灰鼠带着几个“钻地鼠”，正在营地边缘和几个看起来比较友善的土人战士比划着交流。灰鼠指指他们腰间悬挂的、用某种坚韧藤蔓编织的绳索，又指指自己这边需要加固的栅栏木桩，做了一个捆绑的动作。土人战士看懂了，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解下自己的藤索递了过来，又叽里咕噜地示范着如何打一种极其结实耐水的绳结。灰鼠等人立刻学着尝试，双方发出笨拙但友善的笑声。
吴恪坐在怒爪首领对面，中间隔着那篝火和三样物品。他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观察着怒爪首领的反应，偶尔拿起一根树枝，在沙滩上画一些简单的图案：太阳、月亮、星星、海浪、鱼…然后用树枝指向天空、大海，再指向那些图案。
怒爪首领起初有些困惑，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一种沟通方式。他也拿起一根树枝，学着吴恪的样子，在沙滩上画了起来：他画了一个圆圈代表太阳，下面画了几道波浪线代表大海，然后在波浪线旁边画了一个小人，小人手里拿着长矛，指向大海深处一个漩涡状的图案，脸上还画了个叉（代表死亡）。接着，他又画了几个小人（代表吴恪他们）乘坐着一个船形图案，指着那个漩涡，也画了个叉。
吴恪看懂了。怒爪首领在警告他们：大海深处那个漩涡（东海之墟）非常危险，进去的人会死。同时也在询问：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吴恪想了想，用树枝在代表漩涡的图案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箱子，然后画了一个指向陆地的箭头。意思很明确：我们去那里，是为了拿一个箱子（秘藏），然后来到这里（陆地）。
怒爪首领看着那个小箱子图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随即又露出深深的疑惑。他指了指吴恪放在芭蕉叶上的“戒心”短剑和玉璜，又指了指那个小箱子，然后摊开手，做了个“为什么”的手势。
吴恪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柄“戒心”短剑，缓缓拔出寸许。冰冷的青铜剑身在阳光下流淌着幽光，剑格处“戒心”两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可见。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两个字，然后郑重地将剑插回剑鞘，双手捧着，缓缓递向怒爪首领。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一首关注烤鱼的刘猛都瞪大了眼睛：“头儿！那剑…”
吴恪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坦荡而郑重，看着怒爪首领惊疑不定的眼睛。送剑，在这个语境下，并非示弱，而是表达一种最高的信任和盟约的意愿——我将守护自身的武器交予你手。
怒爪首领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他脸上的油彩微微抖动，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伸出粗糙但有力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柄青铜短剑。入手冰凉沉重，剑鞘上古老的纹路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他仔细端详着剑格处的文字，又用手指小心地着剑鞘，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而郑重的音节。
他解下了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柄武器——那并非骨矛石斧，而是一柄同样由青铜铸造的短刀！刀身狭长，带着优美的弧度，刀柄缠绕着某种坚韧的兽筋，刀格处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白色玉石。刀身虽然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铜锈，但刃口处依旧闪烁着锋利的光泽！其铸造工艺，虽然风格迥异于秦剑，但那种青铜特有的质感和锋锐，却如出一辙！
怒爪首领将这柄青铜短刀，同样郑重地放在了吴恪面前，放在了那玄鸟玉璜和青铜镜的旁边。
交换武器！
这是最古老、也最郑重的盟约仪式！
篝火旁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件交换的青铜武器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信任与承诺，在阳光、海风和篝火的噼啪声中弥漫开来。
“好！好！”刘猛激动地一拍大腿（又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这就对了！打打杀杀多没劲！一起…一起抓鱼吃多好！”
土人战士们也发出了低沉的、表示认可的咕噜声，气氛瞬间变得融洽了许多。
“怒爪首领，”吴恪指着公输衍在地上画出的、代表山岩和矿脉的符号，又指了指土人战士佩戴的、用彩色石头和贝壳串成的饰品，最后指向森林深处隐约可见的青黛色山峦，“铜？山里…有铜？”他做了个挖掘的动作。
怒爪首领看懂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用力点了点头！他指向那片山峦，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语气兴奋，又带着一丝敬畏。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座山，山里画了几个小人和一些工具（简陋的镐头），正在挖掘一些代表矿石的斑点。然后，他又画了一个燃烧的火焰符号和一个流淌的液体符号（代表熔炼青铜）。
“他们果然有铜矿！而且会冶炼！”公输衍激动地跳了起来，脸上那道烫疤都在放光，“头儿！我们需要铜！大量的铜！修复潜蛟舟需要青铜部件！建造‘新秦’更需要铜来铸造工具、武器…还有‘墨守天城’的核心机括！”
吴恪眼中也闪过一丝亮光。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对着怒爪首领，指了指自己这边的人，又指了指土人，最后指向那座山，做了一个合作的手势。
怒爪首领明白了。他看了看吴恪，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戒心”短剑，再想想那面神奇的青铜镜，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笑容。他站起身，对着身后几位长老和战士们，用土语高声说了几句。土人们发出一阵欢呼！
联盟初步达成！用食物、技术（青铜镜、绳结）和象征性的武器交换，换取了这片立足之地和至关重要的铜矿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刚才一首在摆弄那面青铜镜的土人长老，似乎无意间将镜面对准了营地旁边那块巨大的黑色礁岩。阳光反射的光斑，落在了礁岩底部一片被藤蔓和苔藓半掩的区域。
光斑扫过之处，厚厚的苔藓被强光驱散了部分湿气，剥落下来，露出了下方黝黑的岩壁。
“咦？”一首蹲在礁岩附近研究地质的公输衍，眼尖地发现了异常。他几步冲过去，用手扒开那些松动的苔藓。
“头儿！快来看！”公输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吴恪、灰鼠等人立刻围了过去。连怒爪首领也好奇地跟了过来。
在黑色礁岩被苔藓覆盖的下方，赫然露出了大片的、人工开凿的痕迹！那并非天然形成的岩壁，而是经过精心打磨的、巨大的石板！更令人震惊的是，在那些石板上，用极其原始、却充满力量的线条，凿刻着一幅幅巨大的壁画！
壁画的内容，充满了神秘与野性：有巨浪滔天，吞噬船只的景象；有身形高大、穿着奇异长袍（风格隐约带着先秦方士服的影子）的人，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手中举着如同权杖般的东西，指向星空；有无数赤身、如同奴隶般的土人，在皮鞭驱赶下开采矿石、熔炼青铜、建造巨大的…如同祭坛般的建筑！而在壁画的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镌刻着一艘巨大无比的、风格奇特的楼船！楼船有着高耸的船楼和巨大的风帆，船身两侧似乎还有巨大的轮状结构（明轮？），船头雕刻着一个狰狞的、长着独角的巨大兽首！船的上方，用更粗犷的线条刻着一个复杂的星图！
这壁画…记录的似乎是…徐福船队抵达此地、奴役土著、开采资源、建造基地的过往？！
公输衍激动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艘巨大的楼船壁画，尤其是船头那狰狞的独角兽首：“是…是‘蜃楼’！徐福的旗舰‘蜃楼’！《天工秘录》残卷里提过！那兽首…是‘辟水金睛兽’！还有这星图…是…是‘牵星过海图’的原始版！”
怒爪首领看着这些壁画，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复杂。敬畏、恐惧、还有一丝深沉的…愤怒？他指着壁画中那些被奴役的、在皮鞭下劳作的土人先祖，又指向壁画中央那艘巨大的“蜃楼”船，对着吴恪，发出了一连串低沉而急促的音节，语气中充满了悲愤和质问！
吴恪看着那些壁画，又看看怒爪首领眼中的悲愤，再低头看看自己腰间悬挂的、刚刚交换来的那柄土人青铜短刀，以及怒爪首领手中紧握的“戒心”剑…他瞬间明白了。
土人并非天生仇视外来者。他们的敌意，源于百年前徐福船队带来的奴役、掠夺和伤痛！而他们掌握的青铜冶炼技术，很可能就是在那个黑暗年代，被强迫学会的！
“公输衍，”吴恪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告诉他们。我们不是‘蜃楼’上的人。我们是被‘蜃楼’所代表的力量驱逐、追杀的人。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奴役和掠夺。”
他拿起那柄土人青铜短刀，又指了指怒爪首领手中的“戒心”剑，最后指向壁画中那些被奴役的土人，做了一个“斩断”的动作。
“我们带着‘戒心’而来。”吴恪的声音在海风中回荡，目光坦荡地迎向怒爪首领悲愤的眼睛，“为了斩断过去的枷锁。为了…在这片新的土地上，找到一种…共存的方式。”
怒爪首领死死盯着吴恪的眼睛，又看看他手中的短刀和自己手中的“戒心”剑，再看看那些记录着血泪的壁画。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篝火的噼啪声和海浪的轻响，仿佛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土著首领的裁决。
最终，怒爪首领眼中那翻腾的悲愤，缓缓沉淀为一种极其复杂的、带着审视与一丝微弱期望的凝重。他猛地抬起手，将手中的“戒心”短剑，高高举起！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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