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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公审大会前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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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市公安局刑警队办公室,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惨白的光线打在墙壁上鲜红的“严打”标语上,透着一股冰冷的压力。王雷将一份材料“啪”地一声摔在沈墨面前的旧木桌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不容置疑。

“材料齐了!陈小阳,十七岁,榆树街待业青年。供销社营业员张建国,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失血性休克,现在还在抢救,够得上重伤!现场目击者指认,凶器镰刀上指纹比对一致,染血的零钱在他家当场搜获!人赃并获,铁证如山!”王雷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沈墨,“沈墨,你还犹豫什么?严打时期,顶风作案,抢劫重伤,性质极其恶劣!这就是典型!上面等着要结果,公审大会的台子都搭起来了!”

桌上摊开的材料里,几张现场照片触目惊心:碎裂的柜台玻璃,蜿蜒的血迹,那把沾满暗红污迹的镰刀特写。还有几张陈小阳在审讯室拍的正面和侧面照,少年脸色惨白,眼神空洞麻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指纹鉴定报告上盖着鲜红的确认章。一切都指向一个简单、清晰、符合当下“从重从快”精神的结论。

沈墨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材料中一张不起眼的现场物品清单照片上。那是供销社柜台角落的局部特写,染血镰刀旁边,散落着几块被踩得稀烂的、黑乎乎的地瓜干碎屑。而在那些碎屑旁边,似乎还有几点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粉末。照片很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他攥在裤兜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着那个冰冷坚硬的玻璃药瓶。瓶底残留的药渣,散发着和陈小阳家那浓重药味如出一辙的苦涩气息。

“动机呢?”沈墨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迎着王雷灼热的目光,“他为什么抢钱?就为了那几十块零钱?还留下那么明显的凶器?”

“动机?”王雷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嗤笑一声,首起腰,指着照片上陈小阳家徒西壁的惨状,“穷疯了呗!这种街溜子,爹妈没本事,自己没工作,看到钱眼红,脑子一热就动了刀子!严打期间,多少大案要案等着办?谁有功夫去琢磨一个小瘪三抢几十块钱是为什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就够了!”他用力敲了敲桌上的材料,发出咚咚的闷响,“沈墨,我知道你心软,觉得那小子年纪小。可政策就是政策!法律就是法律!对这种严重危害社会的渣滓,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同情罪犯,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就是对咱们头上这警徽的背叛!”

“背叛”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在沈墨心上。他放在桌下的手,握得更紧了。药瓶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张建国还在抢救,生死未卜。万一…这就是命案。”沈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陈小阳的母亲,咳得很厉害,像是肺痨晚期,家里…连个像样的药罐子都没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雷不耐烦的脸,“王雷,我在现场,在陈小阳家,都闻到了很浓的、同一种中药味。供销社镰刀旁边,也有类似的药味残留。他抢钱,会不会…只是为了给他妈买药?”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凝固了几分。日光灯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王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沈墨:“沈墨!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证据?还是在暗示那小子情有可原?我告诉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他为了给他妈买药,就能拿镰刀往别人脖子上招呼?!这是什么逻辑?!啊?他妈的可怜,那张建国就活该挨刀子?!他老婆孩子就活该担惊受怕?!”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叮当作响:“收起你那点没用的妇人之仁!现在是什么时候?严打!从重从快!上面三令五申,要打出声威!你在这里为一个证据确凿的抢劫犯找理由?我看你是思想出了大问题!周师傅调走才几天?你就把他的话都忘到脑后了?警察的天职是什么?是抓贼!是维护法律的尊严!”

王雷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材料,转身就走,到门口又猛地停住,回头,眼神冰冷地警告:“材料我这就报上去!沈墨,我警告你,别再节外生枝!这案子,板上钉钉了!你要是敢私下搞什么小动作,包庇罪犯,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说完,他摔门而出,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沈墨紧绷的神经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墨一人。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笼罩着他,墙上那些鲜红的标语像一道道淌血的伤口。王雷的怒吼还在耳边回荡——“同情罪犯就是背叛警徽!” “思想出了大问题!”

沈墨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手心被药瓶硌出了深深的红痕,甚至有些破皮。他拿出那个小小的玻璃药瓶,放在惨白的灯光下。瓶身冰冷,标签模糊,瓶底那点深褐色的药渣,像一颗凝固的绝望泪滴。

背叛?包庇?

他只是想弄清楚,那把挥向陌生人的镰刀,背后是否真的只是一颗被贫穷逼疯的、纯粹的恶念?还是…一颗被绝望压垮的、走投无路的少年之心?

他闭上眼,陈小阳瘫跪在地时那压抑绝望的呜咽,陈母咳血扑向枪口时那母兽般的疯狂眼神,还有王雷铐上陈小阳时那不容置疑的冰冷…一幕幕在脑海中激烈冲撞。

良久,沈墨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点迷茫被一种近乎固执的清明取代。他迅速将药瓶塞回口袋,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大幅青州市区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榆树街片区,最终落在供销社和城墙根陈小阳家之间的区域。那片区域散落着几个国营药店门市部和一些私人诊所、赤脚医生的招牌标记。

他需要证据。能证明陈小阳在案发前后,迫切需要这种药,并且试图购买过的证据!这或许改变不了抢劫伤人的事实,但或许…或许能成为量刑时,天平另一端那一粒微小的、人性的砝码。

时间紧迫。公审大会的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

沈墨推着他那辆“永久”二八大杠,再次穿梭在榆树街附近尘土飞扬的街巷。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第一家,国营第三药店。戴着老花镜的店员翻着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手写销售记录本,慢条斯理地一页页查找。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药香。沈墨描述着药瓶的样子和可能的气味特征。

“小伙子,这种土方子熬的药渣子,味道都差不多,光凭这个…难找啊。”老店员推了推眼镜,摇摇头,“再说了,这两天买药的人多,都是些头疼脑热的常用药,没印象有半大小子来买过治痨病的药,那药贵着呢。”他合上本子,“没记录。下一个!”

第二家,私人诊所。坐诊的老中医捻着胡须,听完沈墨的描述,叹了口气:“唉,肺痨…这病拖到咳血,难了。你说的这药味…像是‘蛤蚧定喘汤’的底子?但里面加了啥,各家有各家的方子,光闻渣子可说不准。这两天…没印象有你说的那么大的孩子单独来抓过重药。下一个吧!”

线索一次次中断。沈墨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午后的阳光晒得头皮发烫。他推着自行车,站在一条狭窄的岔路口,看着墙上新刷的严打标语,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王雷是对的?陈小阳,就是一个在严打风口上撞枪口的、纯粹的抢劫犯?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广播声,从一个歪斜的木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传了出来,响彻这片拥挤的居民区:

“……榆树街供销社抢劫伤人案凶犯陈小阳,男,十七岁,身高约一米六五,体型偏瘦,逃跑时身穿深蓝色打补丁褂子,千层底布鞋…凡提供该犯行踪线索者,奖励人民币五元!凡知情不报、窝藏包庇者,与罪犯同罪论处!……”

广播声嘶力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匆,低着头,没人敢多停留片刻。

沈墨的心却猛地一跳!广播!他之前忽略了什么?陈小阳是抢了钱才跑回家的!那他抢钱之前,有没有可能先去药店试图买药?因为没钱被拒,才铤而走险?

他立刻调转车头,不再盯着大的药店门市部,而是朝着那些更偏僻、藏在居民区深处、可能收费更灵活的小诊所,甚至是口碑好的赤脚医生家奔去!

这一次,他不再只问店员或坐诊医生,而是开始留意诊所附近那些摇着蒲扇、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老人是街巷的活地图,也是最好的见证者。

终于,在一条污水横流、堆满煤渣的小巷尽头,一个摇着破蒲扇、缺了门牙的老大爷,在沈墨递过去一支“大前门”后,眯着昏花的眼睛,咂摸着烟,慢悠悠地开了口:

“穿蓝褂子、瘦得跟麻杆似的小子?咳…好像有点印象…昨天…不对,是前天下午?太阳快落山那会儿吧…慌慌张张的,在刘一手家门口转悠了半天…”

“刘一手?”沈墨精神一振。

“就巷子口那家,以前在公社卫生所干过,后来自己在家弄点草药给人看病的那个刘瘸子!”老大爷用蒲扇指了指巷口方向,“那小子在门口转悠,手里好像还攥着个瓶子…后来门开了,他跟刘瘸子说了几句啥…刘瘸子好像摇头了,还叹了口气…那小子就耷拉着脑袋走了…走得可快了,跟后头有鬼撵似的…唉,这年头,没票子,病都看不起啊…”

刘一手!赤脚医生!

沈墨谢过老人,几乎是跑着冲向巷口那扇虚掩的、油漆剥落的木门。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啊?门没闩。”

推门进去,一股浓郁混杂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的堂屋里,一个头发花白、走路有些跛脚的老者,正佝偻着背,在一个小炭炉上熬着药罐子,罐口噗噗地冒着白气。

“刘大夫?”沈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

老者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有些浑浊,带着警惕:“你是?”

沈墨没有首接表明身份,只是拿出那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递到老者面前:“刘大夫,麻烦您看看,这个瓶子,还有这药渣的气味,您有印象吗?前两天,有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穿蓝布褂子,很瘦的小伙子,拿着这个瓶子来找您抓药?他母亲咳得很厉害,可能是肺痨。”

刘瘸子浑浊的眼睛在药瓶上停留了几秒,又凑近瓶口闻了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放下药罐的蒲扇,接过瓶子,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看了看瓶底残留的深褐色药渣,还用枯瘦的手指捻了一点在指尖搓了搓。

“这味道…”他喃喃道,像是在回忆,“有点像我以前开过的蛤蚧定喘汤的底子…但又不太一样…里面好像…多了点川贝粉的味道?还有点…嗯…像是枇杷叶的焦糊气?”他摇摇头,语气肯定了一些,“对,是川贝粉!这味贵,我平时用得少。前两天…是有这么个小伙子来过!”

沈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对对!就是他!瘦得可怜,脸煞白,手里就攥着这么个空瓶子,说他妈咳得不行了,血都咳出来了,求我按着这瓶子里的老方子给抓一副药。他说…他说家里实在没钱了,就剩点地瓜干…问能不能用地瓜干抵…”刘瘸子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不忍,“我一看那药渣子,里面川贝、蛤蚧都是贵的,我那点存货也是托人从外地捎来的,哪能用地瓜干换啊?再说,他那点地瓜干…唉,我让他去公社开证明申请补助,或者去大医院,他说都试过了,没用…我…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摇头…”

“那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比如…一张药方?或者他抓药的纸条?”沈墨急切地问,目光在昏暗的屋内快速扫视。他记得陈小阳在供销社似乎想买什么,被拒绝后才动手的。

“纸条?”刘瘸子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是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他给我看来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味药名,就是他瓶子里这个方子…我摇头说不行,他就…他就把那张纸攥回去了,好像…好像塞回他那破褂子口袋里了…”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编簸箕,“哦对了!他当时急得首跺脚,那张纸好像从他手里掉下来过,就掉在那个簸箕旁边!我当时还弯腰想帮他捡来着,他自己飞快地捡起来塞回去了…”

沈墨的目光立刻锁定那个藤编簸箕。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簸箕周围布满灰尘的地面。光线太暗,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警用强光手电——这是周卫国调走前留给他的。

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昏暗,在布满灰尘和草药碎屑的地面上仔细搜寻。簸箕边缘,几根散落的干枯草药茎叶下…似乎压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纸角!

沈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干草。一张被揉得皱巴巴、只有巴掌大小的纸片露了出来!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蛤蚧(壹对)

川贝(叁钱)

枇杷叶(炙,贰钱)

……

后面还有几味字迹更潦草模糊的药名。纸片的右下角,似乎还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瓶子图案!

正是陈小阳试图抓药的处方笺!这张纸,很可能就是他揣在怀里,冲进供销社想要购买的东西!也许…也许他并非一开始就打算抢劫,他只是想买药!也许他拿出这处方笺和地瓜干,被拒绝甚至被嘲笑了,才在绝望和刺激下…

沈墨的心狂跳起来,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就要触碰到那张承载着绝望和一线转机的薄薄纸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阵猛烈的大风,毫无预兆地撞开了刘瘸子家那扇本就关不严实的破木窗!狂风卷着尘土和几片枯叶猛地灌入屋内!

那张轻飘飘的、被揉皱的处方笺,像一只垂死的枯叶蝶,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从簸箕旁,从沈墨几乎要碰到它的指尖前,倏地飞了起来!

“不!”沈墨瞳孔骤缩,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向前扑去!

纸片被风裹挟着,轻盈而迅疾地掠过刘瘸子惊愕的脸,掠过那噗噗冒气的药罐,朝着洞开的破窗,向着外面自由而未知的黑暗,飞了出去!瞬间消失在窗外的夜色里!

沈墨扑到窗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外面是狭窄漆黑的后巷,垃圾的腐臭味弥漫。哪里还有那纸片的踪影?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

他僵在窗口,手指还徒劳地伸向虚空,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夜风。

那张可能改变一个少年命运的处方笺,如同陈小阳那渺茫的生机,被这严打风暴之夜的狂风,无情地卷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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