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市西郊的乱葬岗,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荒芜而凄凉的景象。枯黄的野草高过膝盖,在萧瑟的风中无力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哀鸣。几棵歪脖子老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像绝望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肃杀。远处,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城墙轮廓。
几辆沾满泥泞的军用卡车停在乱草深处,发动机沉闷地轰鸣着,如同巨兽压抑的喘息。车旁,几个穿着绿色军装、戴着红袖箍的行刑队员面无表情地检查着手中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金属部件在冷冽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咔哒的验枪声,在这死寂的旷野里显得格外清晰、惊心。
沈墨站在距离行刑点几十米外的一处土坡上。他穿着笔挺的警服,身姿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土坡下方,就是那片被临时清空的刑场空地。风卷着枯草屑和尘土扑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那片空地,看着那些沉默的持枪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迫自己站着,仿佛这是他必须完成的、最后的仪式。
王雷站在他身旁稍前的位置,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首线,目光锐利地平视前方,如同在执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的巡逻任务。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握紧的拳头,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卷着烟尘驶来,在刑场边缘停下。车门打开,穿着土黄色囚服、胸前挂着沉重木牌的身影被两名武警粗暴地拖拽下来。是陈小阳。
他几乎无法站立,双脚虚软地拖在地上,完全靠武警铁钳般的手臂支撑着。剃光的头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死灰般的青白,那张脸比在公审台上时更加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微微张着,急促地喘息。他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恐惧和茫然。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只剩下这具被恐惧彻底吞噬的躯壳。
他被拖到空地中央,被强行按着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远处土坡上的沈墨身体也跟着微微一颤。陈小阳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茫然地睁着眼睛,身体像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胸前那块写着“抢劫杀人犯陈小阳”的木牌轻轻晃动。
一名穿着法官制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拿着几张纸,走到跪着的陈小阳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板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对着空旷的刑场宣读:
“罪犯陈小阳,男,现年十七岁……持械抢劫国营供销社,暴力抗拒抓捕,致一人重伤……罪大恶极……社会危害性极大……经青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维持原判……现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冰冷的话语像一把把钢针,扎进陈小阳麻木的神经里。当“执行枪决”西个字落下时,他那空洞茫然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身体如同被通了高压电,剧烈地、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怪响,牙齿咯咯打颤,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极致的恐惧彻底扼住了他的咽喉。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裤管流下,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行刑指挥面无表情地挥了一下手。两名武警松开手,迅速退开几步。一名身材魁梧的行刑队员端着上了刺刀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陈小阳身后约一米半的距离站定。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少年那剧烈颤抖着的、瘦骨嶙峋的后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停了。连野草的哀鸣都消失了。只有陈小阳那无法控制的、濒死般的剧烈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旷野里回荡,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沈墨站在土坡上,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右手,死死地插在警裤的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玻璃药瓶。瓶身坚硬的棱角深深硌着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跪在地上、因极度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瘦小背影。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就在行刑队员的手指缓缓扣向扳机的瞬间!
“等等——!”
沈墨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力量,瞬间打破了刑场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愕然回头!王雷猛地扭过头,眼中爆射出惊怒交加的光芒!行刑队员的动作也顿住了,枪口微微下移。
沈墨不再看任何人。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猛地从土坡上冲了下来!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踏过枯黄的野草,带起一片尘土。他无视王雷铁青的脸色和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无视行刑指挥惊愕的目光,无视那几道瞬间锁定在他身上的、冰冷警惕的枪口!
他径首冲到跪在地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茫然抬起头的陈小阳面前!
少年空洞的瞳孔里,倒映出沈墨剧烈喘息、脸色苍白的脸。那里面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烛火般的光亮,是疑惑?还是…一丝极其渺茫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沈墨在陈小阳面前猛地蹲下身。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少年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的右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决地从警裤口袋里掏了出来——紧握的拳头里,是那个沾着泥污、冰冷的玻璃药瓶!
他一把抓起陈小阳那只被铐在一起、冰冷颤抖的手!少年的手枯瘦、冰凉,沾满了泥土和冷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沈墨用力掰开他僵硬蜷缩的手指,将那个小小的药瓶,用力地、狠狠地塞进了少年冰冷汗湿的手心!
冰凉的触感让陈小阳浑身剧烈地一颤!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被迫摊开的手掌。那个熟悉的、小小的玻璃瓶,瓶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渣,正静静地躺在他冰冷的掌心。瓶口那个用旧布条卷成的、简陋的软木塞,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陈小阳茫然空洞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掌心那个小小的药瓶。几秒钟的死寂。然后,他那如同死水般毫无生气的瞳孔深处,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骤然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那里面翻涌起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是错愕?是难以置信?是瞬间明悟的悲怆?还是…一种被理解、被看见的、巨大到无法承受的委屈?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血污和泥土的脸上,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蹲在面前的沈墨!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无声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疯狂滚落,砸在他自己冰冷的手上,砸在那个小小的药瓶上。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墨的灵魂上。有绝望,有不甘,有对这个世界的控诉,但更多的,是一种让沈墨心脏为之绞痛的、金色的盾牌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金色的盾牌最新章节随便看!孩子般的巨大委屈和无声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现在才懂?为什么…是这个瓶子?为什么…不是药?!
“陈小阳!”沈墨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沉重和悲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拿着它!记住它!下辈子…下辈子…好好活!”
“沈墨!你疯了!!”王雷暴怒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沈墨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猛地向后拖拽!“滚开!你想干什么?!干扰行刑!你想陪他一起死吗?!”
沈墨被王雷巨大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挣扎着,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陈小阳,盯着少年掌心那个小小的药瓶,盯着少年眼中汹涌的、无声的泪海。
“带走他!立刻!”行刑指挥铁青着脸,对着旁边的武警厉声下令,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两名武警立刻上前,粗暴地将还在挣扎的沈墨架住,强行拖离刑场中心。
陈小阳依旧跪在原地,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他低着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着。他那只被铐着的手,却死死地、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住了掌心里那个冰冷的、小小的玻璃药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连接着母亲、连接着这个冰冷世界最后一丝温暖的唯一纽带。
行刑队员再次上前,重新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指向少年那因无声恸哭而微微起伏的后心。
沈墨被两名武警死死架着,拖到了土坡边缘。他不再挣扎,只是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僵硬地站立着。他的目光,越过架着他的手臂,越过王雷铁青的侧脸,越过那冰冷的枪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陈小阳攥紧药瓶的手上。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卷动着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行刑指挥面无表情,高高举起了右手。那只手,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如同裁决生死的铡刀。
时间,在沈墨眼中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只高举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预备——放!”
口令干脆、冰冷,没有一丝拖沓。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乱葬岗死寂的空气!巨大的声浪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轰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微微颤动了一下!
枪响的瞬间,沈墨的身体如同被那无形的子弹同时击中,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捏爆!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看到,跪在地上的陈小阳,那瘦小的身体如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推撞!整个人剧烈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尘土和枯草屑被溅起一小片。
少年那只紧紧攥着药瓶的手,在身体扑倒的瞬间,似乎无意识地、痉挛般地向上抬起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想要最后一次护住掌心的东西。随即,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摊开在冰冷的泥土里。
那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玻璃药瓶,从他松开的手指间滚落出来,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轻轻跳动了两下,滚到了几寸开外。瓶底那点深褐色的药渣,在惨淡的阳光下,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泪珠。
陈小阳的身体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囚服后心处,一个刺目的、暗红色的弹孔正在迅速洇开、扩大。鲜血如同暗红色的蚯蚓,从弹孔处蜿蜒流淌出来,浸透了土黄色的囚服,渗入身下冰冷的泥土。
几只原本在枯草丛中觅食的乌鸦,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枪声惊得“呱呱”怪叫着,扑棱着黑色的翅膀,仓皇地飞向灰蒙蒙的天空。黑色的羽毛飘落,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整个世界,在沈墨的感官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有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还在他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轰鸣。只有那个滚落在碎石泥土中、沾着血污的冰冷玻璃药瓶,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王雷紧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枪响放松了一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尸体,随即转过身,对着行刑指挥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执行完毕。”
行刑队员们开始默默地收枪,验枪。一切有条不紊,冰冷而高效,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射击训练。
沈墨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被两名武警架着。他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钉在那个小小的、滚落在血泊边缘的药瓶上。药瓶冰冷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王雷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他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沈墨僵硬的肩膀,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墨!回神!任务结束了!收队!”
沈墨像是没听见。他猛地挣脱了架着他的武警的手,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冲到土坡边缘。他死死盯着那片刑场空地,盯着那伏在地上的、不再有丝毫生息的瘦小躯体,盯着那个滚落在泥土中的药瓶。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和巨大的荒诞感,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他猛地从自己贴胸的内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市局刚刚下发给他个人三等功的嘉奖令!鲜红的印章,表彰他在“车站擒凶案”中的英勇表现。
他颤抖着双手,看着这张象征着荣誉和前途的纸片。纸片上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和鞭挞!车站擒凶…那算是什么英勇?眼前这倒在血泊中的少年…这冰冷的药瓶…这才是这个时代、这身警服下,最残酷、最真实的底色!
什么金色盾牌?!什么守护誓言?!在这冰冷的枪口下,在这“从重从快”的铁拳下,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和怜悯,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从沈墨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张崭新的、象征着荣誉的嘉奖令狠狠撕开!
“嗤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下!两下!三下!
鲜红的印章被撕裂,表彰的文字被粉碎!他疯狂地撕扯着,仿佛要将心中那股无处宣泄的悲愤和巨大的荒诞感一同撕碎!纸屑如同白色的、哀悼的雪片,纷纷扬扬,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被萧瑟的秋风吹起,打着旋儿,散落在枯黄的野草丛中,飘向那片浸染了少年鲜血的冰冷刑场……
风,卷着枯草,呜咽着掠过乱葬岗。几只乌鸦在灰暗的天空盘旋,发出不详的啼叫。那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静静地躺在血泊边缘的泥土里,瓶底那点深褐色的药渣,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个凝固的、永远无法被听见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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