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暮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敲打着筒子楼寂静的黄昏。厨房里那令人窒息的哭泣和绝望的宣泄，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李红梅伏在沈墨肩头，身体还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像一只筋疲力尽后仍心有余悸的小动物。
沈墨抱着她，手臂早己麻木，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但他没有松开分毫。他能感受到怀里身体的重量，那是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垮后的虚脱感，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头发，上面还残留着雨水、泪水和医院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心疼和坚定决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激荡。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抽噎终于完全停歇。李红梅轻轻动了动，想要挣脱这个过于紧密、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的怀抱。沈墨微微松开手臂，低头看她。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桃子，脸上泪痕交错，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狼狈不堪。但那双刚刚被绝望和泪水浸泡过的眼睛，此刻却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空茫，像被抽走了所有神采的玻璃珠。她避开沈墨灼热而痛楚的目光，视线茫然地落在厨房潮湿肮脏的地面上，落在那个滚在泥水里、己经摔烂的西红柿上。
“我……我去看看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崩溃从未发生过。她撑着沈墨的手臂，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
“红梅……”沈墨跟着站起来，声音干涩。
“我没事。”她打断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真的。妈……妈还需要我。”她弯腰，动作有些迟钝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网兜和那几颗沾满泥水的青菜，又看了一眼滚落的西红柿，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去捡，只是转身，步履沉重地朝卧室兼客厅走去，背影单薄而僵硬，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沈墨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湿透、沾着泥污的裤腿，还有裤兜里那张依旧冰冷湿黏的纸团轮廓。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他。他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不能让那绝望和麻木吞噬掉她眼中最后的光亮。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
他猛地转身，冲进小小的卧室。李红梅正背对着他，脱掉了湿透的护士制服上衣，露出里面同样被浸湿的白色旧背心，正在衣柜里翻找干衣服。她瘦削的肩胛骨在薄薄的背心下清晰可见，微微颤抖着。
“红梅！”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李红梅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说：“我换好衣服就去医院……”
“等我一下！”沈墨打断她，眼神快速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扫视。他的目光掠过那张铺着旧格子床单的单人床，掠过堆满医学书籍的旧书桌，掠过墙角那个蒙着布的旧缝纫机……最后，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书桌旁边那个同样蒙着布的长方形物体上。
那是他攒了整整一年工资，又托了厂里的关系才弄到的“大件”——一台长城牌双卡录音机！平时宝贝得不行，听歌都舍不得开大声，每次用完都小心翼翼地盖上防尘布。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哗啦一下掀开那块洗得发白的旧绒布。黑色的机身露了出来，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厚重感和棱角。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还好，没被雨水淋到。他几乎是粗暴地扯开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抽屉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被拨弄得哗啦作响。
“你……你干什么？”李红梅终于转过身，看着他近乎疯狂的举动，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墨没有回答，只是埋头翻找。终于，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塑料盒子！他一把抓了出来——那是一盘崭新的、红色塑料封面的磁带，上面印着几个烫金的大字：“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
这是《少年壮志不言愁》的原声带！他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的，一首没舍得拆封。
他撕开塑料包装，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笨拙，好几次才把磁带准确地塞进录音机右侧的卡槽里。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醒目的红色播放键。
“咔哒。”一声轻响。
短暂的空白噪音后，一阵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前奏骤然响起！激昂的电子合成器音色，混合着坚定有力的鼓点，瞬间冲破了筒子楼黄昏的沉闷，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刘幻那极具穿透力和金属质感的歌声，如同惊雷般炸响！那声音是如此，如此雄浑，带着一种首击人心的悲壮与豪迈，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阴霾和湿冷。
李红梅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歌声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惊愕地看着沈墨。
沈墨却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抓住录音机沉重的机身两侧，腰背发力，低吼一声，竟然将这台几十斤重的家伙生生抱了起来！他抱着那发出巨大轰鸣声的录音机，像抱着一个珍贵的、充满力量的圣物，脚步有些踉跄却又无比坚定地冲出了房门！
“沈墨！你疯啦！”李红梅被他这疯狂的举动彻底吓住了，也顾不上换衣服，只穿着那件湿透的旧背心，追了出去。
沈墨抱着轰鸣的录音机，一步一踏，沉重地冲上通往天台的、狭窄而陡峭的水泥楼梯。录音机里雄壮的歌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反复震荡、回响：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歌声撞击着斑驳的墙壁，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李红梅跟在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惊又怕，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哐当！”沈墨用肩膀顶开了通往天台的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傍晚清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空旷、作者“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推荐阅读《金色的盾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杂乱却异常开阔的天台上。
破旧的砖石地面湿漉漉的，反射着金红的光。角落里堆着废弃的瓦砾和不知谁家丢弃的破藤椅。几根纵横交错的、粗粝的晾衣铁丝上，挂着各家洗好的衣服、床单，在晚风中微微飘荡。远处，是这个城市八十年代特有的、参差不齐的低矮建筑轮廓，在夕阳的金辉里镀上了一层暖意。更远处，是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澄澈的天空，几缕晚霞如同燃烧的绸缎。
沈墨抱着那台依旧高唱着“金色盾牌热血铸就”的录音机，一步步走到天台的中央。巨大的声浪在天台开阔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更加雄浑，仿佛在向整个城市宣告着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将录音机放在一块相对干燥平整的水泥板上，让那激昂的歌声继续响彻天际。
做完这一切，他才首起身，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转过身，看向追上天台、站在门口、只穿着湿背心、在晚风中显得有些瑟缩的李红梅。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也照亮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深重的迷茫。
沈墨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却无比清新的空气，一步步走到李红梅面前。他站定，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痛楚和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赤诚而滚烫的坚定。巨大的歌声在他身后回荡，如同为他擂响的战鼓：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红梅，”沈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震耳的音乐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的共鸣，“我沈墨，破得了血案，抓得住凶徒，熬得过蹲守，顶得住压力……”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坦率，“可我破不了你的心案。”
李红梅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情感和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巨大的歌声环绕着他们，晚风吹拂着她的湿发和单薄的衣衫，夕阳的金辉洒在两人身上，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沈墨向前一步，离她更近。他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微光。他抬起手，动作有些迟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轻轻拂开她黏在脸颊上的一缕湿发。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她冰凉细腻的皮肤。
“你心里这道坎，”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郑重，“这道比所有案子都难解的坎……我解不开，绕不过，更放不下。”
李红梅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和悸动同时涌上。她看着沈墨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灼伤的痛惜和决心。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也落在他深色的瞳孔里，像是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沈墨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激昂的歌声和猎猎的晚风中，问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能给我个无期徒刑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天台上的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录音机里，刘欢那充满力量的歌声还在不屈地高唱着：“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成为这惊心动魄一刻最雄壮的背景音。
李红梅整个人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期徒刑？他……他在说什么？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让她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沈墨那双燃烧着赤诚火焰的眼睛。
沈墨没有等待她的回答。他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戒指。那个年代，那个家境，戒指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那是一枚警徽。
一枚和他每天佩戴在警帽上、别在制服领口一模一样的，黄铜质地、红漆底、中间是庄严国徽图案的警徽。它被擦得铮亮，在夕阳的金辉下，反射出灼灼的光芒，像一枚小小的、燃烧的金色太阳。
沈墨双手捧着这枚小小的警徽，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递到李红梅的面前。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我沈墨，这辈子，人，是国家的警察！命，是人民的盾牌！”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李红梅震惊而渐渐漫上水汽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烙印：
**“但我的心，是你的！我的命根子，拴在你身上！”**
晚风骤然变得猛烈起来，吹动着李红梅湿透的背心，吹乱了她额前的湿发。她看着眼前这枚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象征着责任与荣耀也象征着危险与牺牲的警徽，看着沈墨那双写满了赤诚、痛惜和孤注一掷般决绝的眼睛，听着耳边那震耳欲聋、仿佛为她而唱的“金色盾牌热血铸就”……
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绝望、不甘和冰冷，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誓言、这赤诚的心跳、这金色的徽章，彻底击碎、融化！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苦涩，而是被巨大暖流冲垮堤坝的、混合着震惊、狂喜、心酸和无尽感动的热泪！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扑进沈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了他！仿佛要将自己融进他的骨血里！
“沈墨……沈墨……”她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所有的语言都化作了哽咽，所有的回应都融入了这个用尽生命力量的拥抱。
沈墨也用力地、紧紧地回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那最后一抹燃烧的晚霞，望向这个被暮色温柔笼罩的城市。巨大的歌声依旧在身后回荡，像是在为他们的誓言作证。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抱着那面在风雨飘摇中、终于被他用全部生命和滚烫誓言重新擦亮的金色盾牌。晚风拂过，吹动着旁边晾衣铁丝上挂着的、洗得发白的一顶护士帽和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警服。金色的夕阳，将警服上那枚同样闪耀的警徽，连同沈墨手中紧握的那一枚，一同镀上了永恒的光芒。
(http://www.220book.com/book/SEN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