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喷吐着浓烟驶入深圳站时,一股混杂着煤灰与咸腥海风的气流猛地灌进车窗,狠狠呛了沈墨一口。他下意识捂住嘴,指缝间却漏出一串压抑的咳嗽。坐在对面的王雷闻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扫过沈墨苍白的面颊,干裂的嘴唇咧了咧,递来一个皱巴巴的军用水壶:“撑住啊秀才!这鬼地方,连风都他妈带钩子!”
沈墨摆摆手,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站台外那片光怪陆离的初生之地。1983年的深圳,像一头被粗暴唤醒的巨兽。脚手架如钢铁丛林般疯长,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震耳欲聋的打桩声、搅拌机的轰鸣、尖锐的哨音、南腔北调的嘶吼,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尘土飞扬中,一群群背着破旧编织袋、眼神既惶恐又灼热的民工,汇成浑浊的河流,涌向那些正在崛起的庞大骨架。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水泥灰、廉价香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名为“希望”却又隐隐透着血腥的躁动气息。这就是南下的淘金场,无数个“张建军”用血汗甚至性命浇灌的梦土。
“华南建筑劳务公司”——一块歪歪斜斜挂在锈蚀铁门上的木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所谓的“公司”,不过是罗湖区边缘一片狼藉的工棚区里,用油毡和木板胡乱搭出的几间窝棚。污水横流的地面混杂着烂菜叶、烟蒂和可疑的呕吐物痕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几十个光着膀子、瘦骨嶙峋的男人挤在低矮的大通铺上,汗臭和劣质烟草味浓得化不开。看到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进来,那些麻木疲惫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惊惶,如同受惊的鸟雀,纷纷低下头,整个棚屋陷入一片死寂的紧张。
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原色汗衫、趿拉着破拖鞋的瘦小男人从里间钻出来,满脸堆着油腻腻的笑,搓着手迎上:“哎哟,两位阿SIR!稀客稀客!我是这里的管事,叫阿炳!不知有什么可以效劳?”他一边说,一边摸出皱巴巴的“大前门”,殷勤地递过来。
王雷挡开烟,掏出证件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方脸,浓眉,带着点憨厚的土气,正是张建军。“认识这个人吗?张建军,江右吉安人,三个月前通过你们公司介绍到‘富华大厦’工地做工。”
阿炳眯着眼凑近照片,夸张地“啧”了一声:“有印象有印象!建军嘛!老实人一个!干活肯下力气!就是……”他露出为难的神色,“上个月结完工钱,就回乡去了啊!说是家里老娘病重,急等着钱救命呢!”
“回乡了?”沈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阿炳闪烁的眼神和周围民工躲闪的表情,“他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很准时。但最近三个月,一分钱没寄回去。家里老娘病得快不行了,眼巴巴等着救命钱,这才报了警。”他的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工棚里格外清晰,几个民工的身体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
阿炳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拍着大腿叫屈:“哎哟我的青天大老爷!这可冤枉死人了!工钱我们可是按时足额发到工人手里的!白纸黑字有签收的!”他转身冲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后,捧出一本油腻腻的账本,哗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阿SIR您看!上个月十五号,一百八十块整,张建军亲自按的手印领走的!天地良心啊!”
沈墨接过账本。那签名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按着红印泥的指印倒是清晰。日期、金额、签名、手印,看似手续齐全。王雷凑过来看了一眼,浓眉拧起,低声骂了句:“妈的,人走了,钱也没了,账倒是做得干净!”
“账是死的,人是活的。”沈墨合上账本,目光锐利地扫过阿炳,又缓缓扫过那些沉默的民工,“张建军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富华大厦工地?和他关系近的老乡有谁?他走之前有没有异常?”
阿炳被沈墨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支吾道:“就…就在工地干活啊…他这人独,没啥特别近的老乡…异常?没…没啥异常吧?”他眼神飘忽,下意识地瞥向角落里一个低着头的矮壮汉子。
那汉子察觉到阿炳的目光,身体猛地一缩,把头埋得更低。
“你!”王雷立刻捕捉到这个细节,大步流星走过去,蒲扇般的大手拍在那汉子肩上,“叫什么名字?跟张建军熟不熟?”
汉子浑身一颤,抬起头,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惊惧,嘴唇哆嗦着:“我…我叫李…李土根…不…不熟…就…就一个地方来的…”
“一个地方来的还不熟?”王雷眼睛一瞪,气势迫人,“说!张建军人呢?他到底去哪了?”
“我…我真不知道…”李土根吓得快哭出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工棚外那条泥泞小路尽头隐约可见的“富华大厦”工地塔吊。
沈墨心中了然。他不再理会满头大汗、还在喋喋不休解释“账目清白”的阿炳,对王雷使了个眼色:“走,去工地看看。”
富华大厦的工地规模远比工棚区震撼。巨大的基坑如同张开的兽口,钢筋水泥的骨架首刺云霄。震耳欲聋的噪音、漫天飞扬的尘土、在脚手架上蚂蚁般攀爬的身影,构成一幅充满原始力量却又冰冷残酷的图景。沈墨和王雷亮明身份,找到工地的负责人——一个腆着啤酒肚、戴着安全帽也遮不住秃顶的中年男人,姓黄。
“张建军?”黄工头拧开罐头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茶水,抹了把嘴,不耐烦地挥挥手,“早不干了!上个月结完工钱就走了!这种泥腿子,南头北头到处窜,谁知道跑哪发财去了!我们这工地上千人,来来去去跟走马灯似的,谁记得住一个张建军?”
他的语气轻蔑而敷衍,带着一种本地人对“外省仔”天然的优越感。旁边几个叼着烟、袖口卷到胳膊肘的监工模样的人,也发出几声不以为意的嗤笑。
“他负责哪个工段?住哪个工棚?平时和谁一起干活?”沈墨不为所动,追问细节。
黄工头皱着眉,似乎嫌麻烦,但碍于警察身份,还是勉强叫来一个小组长。小组长是个黑瘦青年,操着浓重的岭东口音,比划着说张建军之前在基坑下面做钢筋绑扎,就住东边那个挨着搅拌站、最吵最破的工棚。至于和谁一起……他挠挠头,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佝偻着腰清理碎砖的老头:“喏,好像跟老蔫头说过几句话。”
老蔫头看起来有六十多了,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背驼得厉害,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麻木。他穿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褂子,脚上一双张着嘴的解放鞋。沈墨和王雷走过去时,他正费力地把一块碎水泥块搬上小推车,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
“老人家,认识张建军吗?”沈墨尽量放缓语气。
老蔫头停下动作,茫然地抬起头,反应很迟钝,似乎耳朵也不太好。沈墨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建…建军?”老蔫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嘴唇嗫嚅着,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娃…江右的…命苦啊…”他慢慢放下手里的碎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脏兮兮的衣襟上无措地擦了擦。
“您知道他后来去哪了吗?”王雷性子急,声音不由得大了些。
老蔫头被惊得一缩脖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没…没走成…钱…钱没了…”
“钱没了?工钱被扣了?”沈墨立刻追问。
老蔫头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紧紧闭上嘴,无论再怎么问,只是佝偻着背,惊恐地看着地面,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但他那双枯槁的手,却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搓着自己破褂子的衣角,仿佛想搓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沈墨的心沉了下去。这沉默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他不再逼问老人,目光转向老蔫头刚才下意识瞥过的方向——那是工地围墙角落,一个用破石棉瓦临时搭起的、极其简陋的窝棚,紧挨着轰鸣作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的混凝土搅拌站,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水泥粉尘味。
窝棚低矮,门是块脏兮兮的破麻袋片。沈墨弯腰钻进去,一股浓烈的霉味、汗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陈旧气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发痒。棚内狭小黑暗,只有一道缝隙透进些许天光,勉强照亮一角。地上胡乱铺着些稻草和脏污的被褥。王雷拧亮随身带的大号手电筒,一道光柱刺破黑暗。
“秀才,你看!”王雷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光束落在窝棚最里面、靠近潮湿发霉墙根的地方。几块垫床脚的碎砖旁,散落着几张被踩踏得脏污不堪的纸片。沈墨蹲下身,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拨开尘土和杂物。一张是撕掉一半的香烟盒锡纸内衬,另一张是揉成一团、印着模糊字迹的薄纸。
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团薄纸展开。借着电筒光,勉强辨认出上面的字迹——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扭,力道却透着一股绝望的狠劲:
“妈:这个月工钱又被扣光了!黑心工头说俺弄坏了机器,要赔三百块!三百块啊!那是俺给您抓药的钱!他们不给活路!狗日的黄扒皮,还有那个吃人血的中介炳…都不得好死!俺跟他们拼了!儿建军”
信没有写完,在“拼了”两个字后面戛然而止,笔迹拖出一道长长的、失控的划痕,深深嵌入纸背,几乎要将薄纸撕裂。仿佛写信人写到此处,胸中积郁的怒火和绝望己如火山般爆发,再也无法抑制。
“操他姥姥的!”王雷一拳砸在潮湿的泥地上,怒目圆睁,“这帮喝人血的东西!三百块就逼人拼命?!”
沈墨没说话,小心地将这张浸透着绝望与愤怒的遗书残片和那张锡纸一起装入证物袋。他站起身,手电光再次扫过窝棚内部。墙角,几道深褐色的、喷溅状的痕迹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颜色…在昏暗中,像极了凝固的陈血。
他蹲下身,凑近那面粗糙的水泥砖墙。在几块砖的缝隙间,一些深褐色的斑点被灰尘半掩着。他用镊子小心地刮取了一点粉末样本。又在墙根下潮湿的泥地上,发现半个模糊的鞋印,纹路粗犷,尺寸不小,绝非老蔫头那种小脚板能留下的。
“王雷,看这里!”沈墨指着墙根。王雷凑过来,手电光聚焦在那个鞋印上。
“妈的,有情况!”王雷精神一振,“这印子看着还比较新!跟外面烂泥地里那些被踩烂的不一样!”
沈墨点点头,取出随身携带的简易拓印工具——一小罐石膏粉和一点清水。他熟练地将石膏粉调成糊状,小心地浇灌进那个相对清晰的鞋印凹陷中。石膏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凝固成型。等待的时间里,棚外搅拌站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头皮发麻,粉尘簌簌落下。
当沈墨小心地剥离出那个粗糙的石膏鞋印模型时,窝棚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黄工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油腻的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透着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哎呀,两位阿SIR,还没查完啊?这破地方又脏又臭,有什么好看的?要不…先去我办公室坐坐?喝杯茶?这大热天的…”
他一边说,一边试图往里挤,肥胖的身体堵住了大半入口。
王雷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黄工头面前,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如刀:“喝茶?黄老板,我看你是想喝茶还是想妨碍公务?让开!”
黄工头被王雷的气势慑得一窒,脸上的假笑瞬间冻结,眼神闪烁了几下,讪讪地退后一步,嘴上还在嘟囔:“这…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关心领导嘛…好好好,你们查,你们查…”
沈墨没理会门口的龃龉,他将拓好的鞋印模型仔细收好,又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浸透着贫穷、绝望和隐秘暴力的窝棚。手电光扫过那封未写完的血泪遗书在证物袋里留下的阴影,扫过墙角那可疑的深褐斑点。
张建军没有离开。他的淘金梦,连同他给母亲救命的希望,早己在这片喧嚣而冷酷的“希望之地”被碾得粉碎,化作了墙角的血痕和这封戛然而止的绝笔。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深城湾的海水,悄然漫过沈墨的心头。
他收起工具,拍了拍手上的灰,对王雷沉声道:“走。去会会那个‘富华大厦’的黄老板,还有那个‘账目清白’的阿炳。看看他们的茶,到底是什么滋味。”
棚外,夕阳如血,将工地上林立的钢筋铁骨染上一层狰狞的金红色。巨大的塔吊黑影斜斜投下,像一只只攫取灵魂的利爪。远处,绿皮火车拉响汽笛,又一批怀揣着淘金梦的“张建军”们,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欲望与血肉交织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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