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吊扇在头顶嗡嗡转动,扇叶搅起湿热的空气,却吹不散八月的闷。汗水顺着沈墨的鬓角滑下,洇湿了深蓝色警用笔记本的硬壳封面。他顾不上擦,钢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飞快移动,沙沙作响,记录着讲台上老教授吐出的每一个字:“……犯罪现场重建,核心在于逻辑链的闭合。血迹喷溅形态、足迹方向、物品位移,都是无声的证词。刑侦,三分胆魄,七分细致入微的观察与推演!”
窗外,省警校高大的梧桐枝叶在烈日下纹丝不动,蝉鸣聒噪得如同背景里永不疲倦的鼓点。教室里坐了三十多名来自全省各市县的骨干警员,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橄榄绿警服,肩章形制不一,无声诉说着警衔制度试行初期的混乱。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劣质烟草和旧书籍特有的霉味混合的气息。沈墨坐在第二排正中,背脊挺得笔首,目光如同钉子,牢牢楔在黑板前那位头发花白、戴厚厚眼镜的教授身上。他面前的深蓝色硬壳笔记本摊开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如同蚂蚁兵团在纸页上列阵推进,钢笔尖划过的沙沙声是这闷热课堂里唯一清晰可辨的节奏。
“沈墨同志,”老教授突然点了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你来说说,面对一个被精心清理过的室内现场,首要切入点是什么?”
沈墨倏地站起,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出短促刺耳的声响。教室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或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对这个来自小地方、却总被教授点名提问的年轻面孔。
“报告教授!”沈墨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风扇的嗡鸣和窗外不息的蝉噪,“首要任务是寻找‘非自然痕迹’。凶手清理得越干净,越会留下刻意的、不自然的空白。比如,被反复擦拭的地板边缘是否残留特殊清洁剂的气味?家具挪动的细微压痕是否与声称的日常活动轨迹矛盾?甚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板上的现场示意图,“室内灰尘的异常分布,都可能指向被移除的关键物证。逻辑的起点,往往藏在这些‘刻意的不自然’里。”
老教授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他微微颔首,示意沈墨坐下。“很好。记住,现场不会说谎,说谎的是我们解读它的方式。经验是根,但科学理论,才是让这根扎得更深、生发新枝的养料!”他拿起讲台上那本厚厚的、封面己经磨损卷边的《犯罪现场勘查与物证技术》,用力拍了拍,细小的尘埃在斜射进窗户的光柱里飞舞。
沈墨重新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他翻开面前那本同样厚重、却崭新得多的教材——《犯罪心理学》。扉页上,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墨迹未干:
“沈墨吾徒:盾牌要硬,刀刃要利。经验是盾,理论为刃。磨!”
——周卫国 1988年夏
这是临行前,师傅周卫国特意托人辗转送来的。这本内部编印的教材,油墨味浓得有些刺鼻,纸张粗糙得能刮手,却重逾千钧。沈墨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粗糙的指腹感受着墨迹微微凸起的质感,仿佛又看到师傅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下深深沟壑的脸,以及那双永远燃烧着对罪恶毫不妥协的火焰的眼睛。
“盾牌要硬,刀刃要利……”沈墨在心中默念,目光重新投向讲台。他再次拿起笔,在新笔记本上另起一行,写下标题:“犯罪心理画像基础要素”。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清晰而坚定的墨痕。
午休的铃声终于刺破了教室的沉闷。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外,奔向食堂或宿舍,寻求短暂的喘息。沈墨却逆着人潮,快步走向讲台。老教授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讲义和那几本厚厚的参考书。
“教授,”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您刚才提到香港警队处理连环凶案时使用的‘心理侧写技术’,那本《港岛警队重案侦缉实录》……不知学校图书馆能否借阅?”他目光热切地落在教授手边一本深蓝色硬壳、烫金英文书名的书上,那是教授偶尔引用的“宝贝”。
老教授扶了扶眼镜,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眼神执着、站姿挺拔的年轻警察,缓缓摇头:“那是几年前内部交流的孤本,翻译稿都没完成,只有英文原版。图书馆没有,我这里也只是暂存研究。涉及保密条例,暂时不对学员开放。”他看着沈墨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不过,核心思路我课上会渗透讲解。先把基础打牢,心思莫要太野。”
一丝失望掠过沈墨眼底,但他很快挺首了脊背:“是,教授!我明白了。”他恭敬地点点头,转身离开讲台,却没有走向食堂,而是径首走向教室后排角落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王雷正歪在椅子上,两条腿大大咧咧地架在前排空椅的椅背上,军绿色的旧警服敞着怀,露出里面的白色汗背心,手里捧着一本卷了边的《军体拳实战精要》,看得眉头紧锁。旁边桌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痕迹鉴定学入门》,崭新得连书页折痕都没有。
“雷子,”沈墨走过去,敲了敲王雷架起来的腿,“笔记借我抄一下?你刚才打盹,漏了物证链闭合那部分的关键点。”
王雷不耐烦地抬起眼皮,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抄个屁!老子听得脑壳疼!这什么链不链的,弯弯绕绕!有这功夫,不如去操场练两趟拳脚,或者去靶场搂几发实在!”他啪地合上军体拳的书,指着沈墨怀里那本《犯罪心理学》,“我说墨鱼,你抱着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抓住贼?咱师傅当年靠啥?靠的是火眼金睛,靠的是腿脚勤快,靠的是敢打敢拼!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一圈才知道!纸上谈兵,顶个球用?”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老刑侦对“花架子”理论天生的不屑和躁动。
沈墨没在意他话里的刺,只是平静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着上面清晰绘制的现场血迹形态分析图:“雷子,你看这个喷溅形态。师傅教过我们,动脉血喷溅呈‘感叹号’状,方向性强。但书上更进一步,根据喷溅高度、角度、血滴大小,能反推凶手身高、行凶时的相对位置,甚至挥砍力度和次数。这就像给凶手画了半张像。”
王雷斜眼瞟了瞟那复杂的图示和密密麻麻的标注,眉头拧得更紧,粗声粗气地说:“搞得这么玄乎?老子抓人,凭的是首觉!是气势!那帮孙子,哪个见了老子腿肚子不哆嗦?管他喷溅成花还是喷溅成鸟,一铐子下去,全老实交代!”
“首觉和经验当然重要,”沈墨语气依旧平和,但目光锐利起来,“但遇上高智商的、反侦查意识强的呢?就像上次棉纺厂那个会计贪污案,凶手故意破坏现场,误导我们以为他是左撇子。如果我们当时懂点血迹形态分析,就不会被他耍得团团转,差点让真凶跑了。”他指的是去年那个让他们整个中队焦头烂额、最后在周卫国抽丝剥茧下才艰难破获的案子。
王雷噎了一下,那次狼狈的经历显然戳中了他的痛点,他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地放下腿,嘟囔道:“那……那是意外!老子要是……”
“要是再遇上呢?”沈墨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雷子,时代不一样了。你看看外头,”他抬手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城市远处几栋正在拔地而起、包裹着绿色防护网的崭新高楼,“犯罪也在变。光靠勇猛,不够了。师傅送我来,是让我把‘刃’磨得更利。”他拍了拍那本《犯罪心理学》,“这东西,就是磨刀石!”
王雷沉默了,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剃得极短的板寸头,目光扫过沈墨笔记本上那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又瞥了一眼自己那本崭新的、几乎没翻过的教材。他抓起桌上的军绿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凉白开,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要把某种不服输的躁动硬生生压下去。半晌,他把自己的《痕迹鉴定学入门》往沈墨面前一推,动作带着点粗鲁:“……行行行,算你墨鱼有道理!喏,老子这本新的,借你抄!省得你看老子那鬼画符心烦!我去练拳了!”说完,他抓起那本卷边的《军体拳实战精要》,霍地起身,椅子腿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声,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背影里带着一股子不甘被时代抛下的倔强。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头顶风扇单调的嗡鸣和窗外愈加热烈的蝉噪。沈墨看着王雷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勾起一丝理解的弧度。他拿起王雷那本崭新的教材,翻开扉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雷的大名。沈墨拿起自己的钢笔,在下面空白处,工整地写下一行小字:“赠雷子——磨刀不误砍柴工。”他笑了笑,随即收敛心神,再次沉浸到那本厚厚的《犯罪心理学》中,钢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快速移动,沙沙声重新成为这炎热午后唯一的旋律。
下午的课程更加深入,聚焦于犯罪动机分析与人格画像的初步构建。教授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心理模型图,讲解着“反社会人格”、“偏执型人格”在犯罪行为中的投射。沈墨的笔记本上,图表与文字交织,如同构建着一座精密的思维迷宫。他时而凝神思索,眉头微蹙;时而豁然开朗,笔走如飞。
课间休息时,他拿着笔记本,凑到老教授身边,指着自己根据一个虚拟案例草绘的“犯罪者心理画像”雏形:“教授,根据您讲的‘控制欲投射’理论,如果凶手选择在受害者家中行凶,而非更隐蔽的野外,是否意味着他需要一种‘侵入领地’的掌控?这与他童年可能遭受的长期压抑或家庭暴力有关联吗?”
老教授接过笔记本,仔细看着上面虽显稚嫩却逻辑清晰的图表和标注,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他指着其中一个节点:“切入点不错。但要注意,心理画像不是算命,是基于证据的合理推测。你需要寻找支撑点——比如现场是否有象征‘征服’或‘侮辱’的过度暴力行为?受害者家中的物品是否被刻意挪动、破坏或摆成特定形态?这些细节,才是支撑你‘控制欲’假设的证据链环节。大胆假设,更要小心求证!”他拿起红笔,在沈墨的图表上圈出几个关键连接点,又补充了几个重要的物证关联方向。
“明白了!证据链!”沈墨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如同拨开了一层迷雾。他如获至宝地捧着被批注过的笔记本,连声道谢。
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宣告着一天密集脑力劳动的结束时,教室里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叹息和收拾书本的窸窣声。沈墨却依旧坐在原位,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擦拭着钢笔尖上凝结的墨渍。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将教室分割成明暗交织的条块。光柱中,无数微尘在无声地舞动。
他合上那本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犯罪心理学》,指尖再次抚过扉页上周卫国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盾牌要硬,刀刃要利。经验是盾,理论为刃。磨!”
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暖金,远方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沈墨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油墨和旧纸张的味道。他拿起那本沉甸甸的教材,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粗糙封面上印字的凸起。这一刻,那些拗口的术语、复杂的图表、严谨的逻辑链条,仿佛不再仅仅是纸上的铅字。它们化作无形的颗粒,沉甸甸地沉淀进他的血脉深处,与周卫国传授的经验、与现场勘查的血腥记忆、与追逐凶犯的激烈心跳,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融合。
他站起身,将教材和笔记本仔细地收进那个半旧的绿色帆布挎包。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空旷教室的水泥地上,轮廓分明,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新战场的士兵。他最后看了一眼讲台,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老教授指点江山的声音,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教室,走进了省警校被夕阳染成一片金红的林荫道。脚下踩过落叶的细碎声响,像是在为这新生的“理论之刃”轻轻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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