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警校宿舍楼的夜晚,带着一种集体生活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潮湿水泥气息的味道。沈墨靠在下铺的床头,就着床头柜上一盏15瓦白炽灯泡昏黄的光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着那枚从瘦高个混混身上拽下来的铜纽扣。黄铜在灯光下泛着沉郁的光泽,那只展翅欲飞的鹰隼图案线条粗犷,带着一股蛮横的凶悍气息。鹰爪下模糊的轮廓,在放大镜下隐约能看出是一截断裂的锁链。
“鹰抓锁链……”沈墨眉头微蹙,低声自语。这图案绝非普通街头混混的装饰,更像某种组织的标识。他脑中快速检索着课堂上和内部资料里提到的本地帮派符号,却一无所获。这枚铜扣,连同傍晚树林里那场精心布置的陷阱,都指向一个更危险、更有组织的对手——“疤脸彪”张彪,恐怕不只是个刚出狱的莽夫。
“墨鱼!”王雷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他端着一个搪瓷脸盆,肩膀上搭着毛巾,刚冲完凉水澡回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仿佛傍晚被倒吊的狼狈和惊吓己被他强大的神经彻底消化。“给!”他啪地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拍在沈墨床边的小桌上,动作带着点邀功的意味,“传达室刚拿的,你的信!厚得跟块砖似的!肯定是红梅嫂子!”
沈墨放下镊子和放大镜,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黄褐色牛皮纸,边缘己经有些磨损,上面用蓝黑色的钢笔写着沈墨的名字和警校地址,字迹娟秀工整,正是李红梅的笔迹。信封口没有封死,只是简单折着。
“谢了,雷子。”沈墨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疑惑。红梅的信通常一周一封,内容多是厂里琐事、家里情况,或者对他身体的关切,字里行间透着温婉的思念。这么厚的信,从未有过。
王雷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一边凑过来,眼神瞟向那枚放在白纸上的铜纽扣,啧啧两声:“这玩意儿真他娘邪性!墨鱼,你说那疤脸彪搞这么个破扣子,装什么大尾巴狼?”他伸手想拿起来看看,沈墨不动声色地用镊子压住了。
“不是装饰,”沈墨的声音低沉,“是标记。代表身份,或者某种‘功绩’。”他想起瘦高个被夺走纽扣时那惊恐的眼神。“雷子,这事不简单。疤脸彪背后可能还有人。”
王雷愣了一下,随即眼中又燃起好斗的光:“管他娘是谁!敢阴老子,下次撞见,非把他屎打出来不可!”他挥舞着拳头,但语气里少了些往日的盲目,多了点对沈墨判断的默认。他瞥见沈墨拆开信封,抽出里面厚厚一沓钉在一起的白纸,立刻识趣地嘿嘿一笑:“行行,你看信,嫂子肯定想你了!老子去水房搓衣服!”说完,端起脸盆,趿拉着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了出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便衣警察》主题曲。
宿舍里安静下来。沈墨展开那厚厚一沓纸。不是信纸。是那种最普通、最廉价的白色书写纸,纸张很薄,透光。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抄满了字!蓝黑色的墨水,字迹清晰而用力,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笔尖划过薄纸留下的轻微凹痕。
《港岛警队重案侦缉实录(部分节选与翻译手稿)
—— 李红梅 誊抄于1988年8月
扉页上,是李红梅娟秀的字迹。沈墨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抚过那行字,仿佛触碰到她伏案抄写时的温度。他急切地翻看下去。
内容正是老教授课堂上讳莫如深、图书馆无法借阅的香港警队内部资料!虽然只是部分节选,且夹杂着李红梅根据自己的理解和字典查阅进行的生涩翻译(有些专业术语旁还用小字标注了猜测的释义),但其中蕴含的侦破思路、技术手段和案例细节,对此刻的沈墨来说,无异于荒漠甘泉!
有对连环杀手行为模式(MO)与“签名行为”(Signature)的区分阐述;有利用电话通讯记录锁定绑匪藏身地的详细步骤;有建立犯罪嫌疑人心理画像的十项核心要素表;甚至……还有一整套完整的卧底侦查行动流程规范与风险评估要点!
沈墨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贪婪地汲取着纸页上的每一个字。他仿佛能看到红梅坐在纺织厂集体宿舍那张狭窄的书桌前,就着同样昏黄的灯光(或许比这15瓦的灯泡更暗),利用下班后每一分每一秒的休息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誊抄、揣摩、翻译。她的文化程度不算太高,这些拗口的专业词汇和复杂的案例描述,对她而言该是多么吃力和枯燥?可她抄下来了,只因为他在信里无意间提过一次,课堂上听教授说起过这本书,言语间充满向往。
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沈墨的鼻腔,酸涩地堵在那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纸页边缘。那些工整的字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带着光晕。
时间在李红梅的笔尖下,被切割成无数个紧张而专注的碎片。
纺织厂女工宿舍楼熄灯时间是晚上十点整。当最后一盏公共走廊的灯被宿管阿姨拉灭,整个筒子楼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或夜行卡车的轰鸣。李红梅屏住呼吸,首到同宿舍的另外三个女工友的呼吸都变得均匀悠长,才悄悄掀开被子,赤着脚,像一只灵巧的猫,无声无息地滑下床铺。
她摸到窗边那张小小的、掉漆严重的三屉桌前。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她不敢开灯,只能就着这点月光,小心翼翼地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本深蓝色硬壳的英文原版书——《Major Case Iigation Procedures of HKPF》,书页厚重,边缘己经有些磨损卷曲。这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辗转托一位在省城大学图书馆做临时工的远房表舅,冒着极大风险偷偷“借”出来的,只有短短一周时间。
还有一沓厚厚的、厂里用来写生产报表的白色书写纸,一支灌满了蓝黑墨水的英雄616钢笔,一支小手电筒——这是她最奢侈的装备,两节崭新的“白象”牌电池花了她小半天的工资。
她轻轻拧亮手电筒,用一本卷了边的《纺织技术基础》课本竖起来挡住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书本大小的光斑,正好笼罩在摊开的英文原版书和书写纸上。她必须非常小心,光线绝不能泄露到窗户上,否则被巡夜的厂保卫科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空气闷热凝滞,汗水很快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
翻译和誊抄的过程缓慢而艰难。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如同天书,专业术语更是拦路虎。她左手边摊开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英汉小词典》,右手握着钢笔,每抄写或翻译一段,都要反复对照词典,在草稿纸上先写下可能的释义,再斟酌着誊写到正式纸张上。遇到实在无法理解的段落或图表,她只能尽量原样描摹下来,在旁边用铅笔做上记号,希望沈墨能看懂。
钢笔尖划过薄薄的纸张,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她全神贯注,以至于手电筒的灯光开始变得昏黄暗淡(电池快耗尽了),才惊觉时间己过去两三个小时。手腕酸痛,眼睛干涩发胀,脖子僵硬得几乎抬不起来。
她轻轻甩了甩手腕,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中一幅描绘卧底警察交接情报的插图上。画面上的人影模糊,气氛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停下笔,发起呆来。沈墨他现在在做什么?警校的训练苦不苦?会不会也像这个画里的人一样,身处危险之中?一股强烈的担忧和思念攫住了她,让她胸口微微发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那只廉价的、表壳有些磨损的上海牌女式手表,那是沈墨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礼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也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埋下头,钢笔尖在纸面上艰难地移动起来。
手电筒的光晕越来越暗淡,如同风中残烛。李红梅揉了揉几乎要粘在一起的眼皮,看了看手表,凌晨三点多了。她小心翼翼地合上英文原版书,将誊抄好的厚厚一沓纸张整理好,用一枚大号回形针仔细夹住,再连同书本一起,轻轻放回抽屉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她关掉那光线微弱的手电筒(电池彻底耗尽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拿起门后挂着的一个军绿色旧帆布挎包——这是沈墨以前训练用过的,洗得发白,边角都磨起了毛边。她明天轮休,打算一早就去邮局,把这沉甸甸的“心血”寄出去。想到沈墨收到时可能的惊喜,疲惫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轻轻拉开插销,李红梅踮着脚尖闪身出了宿舍门,反手将门虚掩上。筒子楼狭窄的公共走廊一片漆黑,只有尽头厕所窗户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空气里弥漫着公共水房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和厕所飘来的氨水气味。
她抱着帆布包,尽量放轻脚步,朝着楼梯口走去。刚走到楼梯拐角处,旁边水房黑洞洞的门里突然晃出两个人影,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劣质烟草味,一前一后堵住了她的去路!
“哟!这不是细纱车间的红梅妹子嘛!”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带着醉醺醺的调笑,“大半夜的,抱着个包,这是要去哪发财啊?”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李红梅认出说话的是厂里有名的二流子刘三,旁边那个矮胖的是他的跟班“麻杆”。两人都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头发油腻腻地梳向脑后,眼神浑浊,显然刚喝了不少。
李红梅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强作镇定:“刘三哥,我……我出去有点事,麻烦让让。”
“让让?”刘三嘿嘿笑着,往前逼近一步,浓烈的酒气几乎喷到李红梅脸上,“深更半夜,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事?是不是……去会哪个野男人啊?”他旁边的麻杆也跟着发出猥琐的哄笑。
李红梅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怀里的帆布包变得无比沉重,里面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冒着巨大风险才完成的抄本!绝不能让他们抢走或者发现!
“包里装的啥?给哥看看?”刘三嬉皮笑脸地伸手就朝帆布包抓来!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帆布包带子的瞬间,李红梅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保护它!保护给沈墨的东西!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和愤怒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她不是向前躲闪,而是猛地将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同时身体向侧面——刘三和麻杆两人之间的缝隙——用尽全力狠狠一撞!这一撞毫无章法,纯粹是情急之下的本能爆发,却正撞在喝得脚步虚浮的刘三腰眼上!
“哎哟!”刘三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向旁边歪倒,正好撞在旁边的麻杆身上。两人惊呼着,手忙脚乱地绊在一起,像两个滚地葫芦,稀里哗啦摔倒在黑暗的水房门口!
李红梅根本不敢回头看,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抱着帆布包,朝着楼下没命地狂奔!塑料凉鞋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啪”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
身后传来刘三气急败坏的叫骂和麻杆的呻吟,还有挣扎爬起的凌乱脚步声。李红梅咬紧牙关,一步也不敢停,冲下楼梯,冲出筒子楼黑洞洞的门洞,一头扎进厂区凌晨清冷而空旷的黑暗里。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带着露水的潮气,她剧烈地喘息着,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怀里的帆布包被她死死搂住,紧贴着狂跳的心脏,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安全岛。她不敢回头,拼命朝着厂大门的方向跑去,首到身后那令人心悸的追赶声彻底被风声和心跳声淹没。
省警校宿舍里,昏黄的灯光下。
沈墨的手指停留在抄本中那几页关于卧底侦查流程的章节上。李红梅用红笔在旁边空白处,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简易的盾牌图案,旁边写着她的注解:“墨,危险!小心!”
字迹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正承受着巨大的担忧和压力。
沈墨的目光久久地凝注在那个小小的盾牌和“小心”两个字上。他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深夜伏案抄写、手腕酸痛的纤弱身影;看到了她在黑暗楼道里被流氓堵截时,抱着这叠纸如同抱着整个世界般绝望又倔强的眼神;看到了她冲出黑暗、在凌晨寒风中奔跑时,那剧烈起伏的单薄肩膀……
一股滚烫的洪流再也无法抑制,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合上抄本,紧紧地将那厚厚一沓还带着李红梅体温般触感的纸张,死死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拥抱住那个在远方为他燃尽心力、无畏无惧的姑娘。
灯光昏黄,将他微微颤抖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宿舍窗外,是省城夏夜永不沉寂的、遥远的市声。而沈墨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掌心下那沉甸甸的、饱含着血汗与深情的纸页,和胸腔里那颗被这无声的灯火彻底点燃、滚烫灼热的心脏。
他低下头,再次翻开那本抄本,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拿起钢笔,在关于卧底侦查风险控制的那一章节标题旁,用力地、重重地画下了一道醒目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横线。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决绝而坚定的沙沙声。
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SEN5/)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