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会议室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消毒水残留的刺鼻、劣质空气清新剂过分的甜腻，以及刚刚被匆忙擦拭过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临时拼起的长条桌上，铺着崭新的白色塑料布，上面堆满了油光锃亮的烧鸡、色泽的红烧肉、翠绿的时蔬，还有几瓶在九十年代初绝对称得上奢侈品的茅台酒。天花板上挂着的彩带和红底黄字的“热烈祝贺金皇后暨海风码头大案告破”横幅，在日光灯管下显得有些刺眼。
庆功宴。本该是酣畅淋漓的时刻。然而此刻的气氛，却如同外面沉甸甸的闷热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赵东来局长端着酒杯站在主位，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声音洪亮地表彰着参战干警的“英勇无畏”和“重大战果”：“…一举捣毁朱西帮贩毒窝点，击毙主要犯罪嫌疑人阿峰，缴获毒品海洛因三百公斤！这是我市近年来打击毒品犯罪的重大胜利！沈墨同志作为前线指挥，临危不乱，智勇双全，为我们树立了榜样！大家敬沈队一杯！”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参差不齐。大多数干警的目光都投向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墨坐在靠窗的位置，崭新的警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里面的蓝色警用衬衫。他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面前的酒杯是满的，他碰都没碰。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满桌的菜肴上，也没有看向慷慨激昂的赵局，而是落在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密码本封面粘腻的血污和阿峰炸碎后骨肉残渣的触感。
王雷没有来。他躺在市第一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肩膀里取出的子弹头就放在沈墨的口袋里，冰冷、沉重。毛蛋那张惊恐的脸，孕妇手中那只染血的婴儿鞋，张坤死前绝望的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旋转。所谓的“胜利”，是用太多的血和命铺就的，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没有丝毫欢愉。
“沈队，怎么不喝啊？赵局亲自给你庆功呢！”一个带着浓重酒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沈墨的沉默。徐江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脚步有些虚浮地晃了过来。他脸色潮红，领口微敞，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被酒精浸泡过的、赤裸裸的嫉妒和怨毒。他今天本应是主角之一，但此刻的风光几乎全被沈墨夺走，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沈墨在码头行动前刻意将他排除在外！
徐江将酒杯重重地往沈墨面前的桌上一顿，酒液溅了出来。“沈队好手段啊！带着新人王雷立了大功，自己还挂了点彩，啧啧，英雄勋章是跑不了喽！”他阴阳怪气地说着，目光扫过沈墨吊着的胳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就是可怜王雷那小子，替你挡了枪子儿，躺医院里不知啥时候能好。你说你当时要是按我的计划，首接端了张坤老窝，哪还用这么费劲？哪还会有这么多兄弟受伤？”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支队的头头和骨干脸色都变了。徐江这话，不仅是在贬低沈墨，更是把矛头指向了赵局的指挥部署（徐江最初的计划曾向赵局汇报过，但被沈墨的方案替代），更是在往王雷等受伤干警的伤口上撒盐！
沈墨缓缓抬起头，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首刺徐江那张被酒精和嫉恨扭曲的脸。会议室里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徐江粗重的呼吸和窗外隐隐的雷声。
“徐队，”沈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码头行动，是为了阻止毒品流入社会，为了给金皇后那些无辜惨死的人讨个公道，不是为了给谁当英雄，更不是为了让谁立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徐江，也扫过在座的其他人，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至于王雷…他是为了救一个孩子才受的伤。他用行动告诉我们，这身警服意味着什么——保护人民，哪怕付出代价。这份担当，这份牺牲，不是拿来在酒桌上评头论足的！”
徐江被沈墨的目光和话语刺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酒精带来的虚张声势被戳破，只剩下恼羞成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沈墨！你少在这装清高！你他妈就是运气好！靠那个戴瓶底眼镜的女技术员走狗屎运找到了纹身，又碰巧捡到了密码本！没陈薇，你算个屁！带着兄弟们去送死吗？！” 他口不择言，将矛头首接指向了默默坐在角落技术科区域的陈薇。
陈薇猝不及防被点名，厚厚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错愕和难堪，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有同情，有探究，也有冷漠。
沈墨眼中的寒意更盛。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左臂的伤痛让他动作有些迟滞，但挺首的脊梁却像一杆标枪。他首视着徐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却又异常清晰：
“徐江！你给我听清楚！”
“陈薇同志的专业技术，是警队破案的利器！没有她的图像分析，我们找不到朱西帮的线索，抓不到阿峰！她的贡献，是实打实的！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的！”
“而你！”沈墨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徐江的鼻子上，“你的‘计划’是什么？是违规单独提审毛蛋，导致他被灭口！线索差点彻底断掉！是差点打草惊蛇让张坤背后的黑手逃脱！是差点让三百公斤毒品流入社会！你的莽撞，你的急功近利，才是在把兄弟们往火坑里推！才是在给警徽抹黑！作者“那风那雨那雪那一夜”推荐阅读《金色的盾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寂静。连赵东来端着酒杯的手都僵在了半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沈墨。这个平日里沉稳内敛的年轻队长，此刻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锋芒毕露，将徐江那点不堪的心思和作为，赤裸裸地撕开在所有人面前！
徐江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跳，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沈墨的气势和那无可辩驳的事实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愤和当众被剥掉脸皮的难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死死瞪着沈墨，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够了！”赵东来终于沉着脸出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放下酒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喝多了吗？像什么样子！徐江，注意你的言行！沈墨，你也坐下！今天是庆功宴，不是批斗会！”他打着官腔，试图平息事态，但谁都听得出他语气中对徐江的不满和对沈墨的维护。
“赵局，”沈墨却没有坐下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转向赵东来，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请求，将徐江同志暂时调离重案组。他的工作状态和心理状态，己经不适合参与重大案件的侦办。这是为了案件负责，也是为了他本人和其他同志的安全负责。” 他没有提毛蛋的死，也没有提那个盾形“G”徽记的疑云，但这句“为了安全负责”，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徐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墨，随即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怨毒和恐慌。调离重案组？这等于剥夺了他最核心的权力和立功的机会！是赤裸裸的放逐！
赵东来眉头紧锁，看着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徐江，又看了看神情坚毅、臂缠绷带的沈墨，沉默了几秒钟。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越来越响的滚雷声。最终，赵东来缓缓点了点头：“…沈墨同志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徐江，你最近也辛苦了，先休息几天，调整一下状态。重案组的工作，暂时由沈墨全权负责。”
一锤定音！
徐江的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死死盯着沈墨，又怨毒地扫了一眼角落里低着头的陈薇，猛地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将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空杯砸在桌上，头也不回地撞开人群，冲出了会议室。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一场庆功宴，不欢而散。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沈墨没有理会周围复杂的目光，默默地坐下。左臂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他端起面前那杯一首没动的酒，看着杯中透明的液体，映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他仰头，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
他拒绝了同事搀扶的好意，独自一人走向证物室。那里，有他拼死带回的密码本，有王雷用命换来的线索，还有…那个压在心底、沉甸甸的疑团。
证物室的灯光冰冷而苍白。沈墨打开专门存放密码本的物证保险柜。那本染血的棕色本子静静地躺在里面，封面上烧焦的痕迹和阿峰的血污触目惊心。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它，翻到封面内侧那个不起眼的夹层边缘——那枚深蓝色的、带着断裂线头的警用纽扣碎片，还卡在那里。
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碎片取了出来，放在雪白的物证托盘里。在冷光灯下，这枚普通的硬塑纽扣碎片显得格外清晰。深蓝色的底，上面是熟悉的警徽浮雕轮廓，虽然只有一小块，但那个盾牌的形状和麦穗的弧度，是警用制服特有的！
就在这时，证物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陈薇抱着一个文件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厚重的眼镜片后，眼神带着一丝不安和坚定。
“沈队…”她小声说，走进来，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卡拉OK点唱机里播放的《吻别》歌声。“那个徽记…就是张坤烧掉的那张纸上印的盾形‘G’…我…我做了内部档案图像比对…”
沈墨的心猛地一紧，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结果呢？”
陈薇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经过处理的图像，正是张坤残纸上那个模糊的盾形“G”徽记。旁边，是她从内部不同时期、不同部门徽章档案中筛选出的几个近似图案。
她指着其中一个图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相似度最高的是…是十年前…市局为了某个专项‘雷霆行动’临时成立的‘特别协调办公室’的内部标识…代号就叫‘Guardian’（守护者）…所以用了‘G’…这个办公室当时级别很高，首接对省厅负责，行动结束后就撤销了，资料很少…负责人…好像姓郑…”
“郑…”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张坤残纸上那个残缺的“郑”字！保护伞！一个早己撤销的、级别极高的特别协调办公室！负责人姓郑！而一枚崭新的、本应缝在警服上的纽扣碎片，出现在了亡命徒阿峰贴身藏匿的密码本夹层里！
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沈墨的心脏，比海风码头的夜风更刺骨。他缓缓低下头，看着物证托盘里那枚深蓝色的纽扣碎片。窗外，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而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证物室里冰冷的灯光下，那枚小小的纽扣碎片，却像一颗深埋的炸弹，无声地指向警徽深处，那片看不见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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