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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脱险调迁的阵痛(九)第二代挑大梁

小说: 深山铸箭   作者:黄豆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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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铸骨,龙泉为脉,

> 父辈肩头,接过滚烫的星河;

> 图纸铺作征途,油污是勋章,

> 寂静山谷里,新生的炉火正炽热歌唱。

1986年仲夏,西川盆地特有的闷热,像一层厚重粘滞的油布,严丝合缝地裹住了龙泉驿的山谷。周卫东用力蹬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沿着蜿蜒起伏的厂区柏油路向上爬坡。汗水顺着年轻而棱角初显的脸颊滚落,砸在沾满灰土的车把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迹。车后座上,捆着他简单的行李——一只印着“成都”字样的帆布提包,还有一网兜书,沉甸甸地压着车架。

车轮碾过路面上褪色的油漆字迹——“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那些曾经鲜红耀眼、力透柏油的标语,在经年的风吹日晒雨淋下,早己斑驳模糊,如同一个渐渐远去的、燃烧着理想与汗水却也弥漫着无形硝烟的时代背影。前方,依山而建、被浓密绿荫半掩着的庞大厂区终于完全显露出来。巨大而略显陈旧的厂房沉默地矗立,红砖墙面被雨水和岁月浸染成深浅不一的暗色,几根粗壮的铸铁烟囱笔首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此刻却不见一丝烟迹,显得格外寂静。空气里,往日那熟悉而浓烈的金属切削液和机油混合的工业气息,似乎也淡薄了许多,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感所稀释。

这里,就是代号“714”的航天厂。父亲周志远信中曾无数次描绘过它热火朝天的景象,那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豪迈交响。而此刻映入周卫东眼帘的,却是沉默,一种庞大机体在巨大惯性中骤然减速、甚至隐隐停滞时,所特有的巨大沉默。只有蝉鸣,在闷热的空气里不知疲倦地聒噪着,愈发衬出这份寂静的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初来乍到的生涩与对未来的隐约忐忑,推开了总装车间那扇沉重、刷着绿漆、同样有些斑驳的铸铁大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呻吟,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巨大的空间骤然呈现,高耸的行车轨道如同钢铁的脊梁横贯穹顶,下方,一排排曾经昼夜轰鸣的机床此刻大多静卧着,巨大的身躯覆盖着防尘的帆布,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旷的水磨石地坪上,残留着深深浅浅的油污印痕,勾勒出往日繁忙的路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冷却液残留的微甜气息和挥之不去的机油味,混合成一种属于重工业厂房的独特“呼吸”。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肘处打着整齐补丁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身形精瘦的老师傅,正佝偻着背,蹲在一台揭开了防护罩的精密镗床旁。他手里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棉纱,蘸着煤油,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擦拭着机床导轨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浮尘和细微锈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阳光透过高高的、布满灰尘的天窗斜射下来,在他微驼的背上和花白的发梢上跳跃,勾勒出一个凝固而执着的剪影。镗床旁边,一个同样穿着工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拿着扳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陈工!”周卫东认出了父亲的老战友,父亲在信中反复叮嘱要像尊敬他一样尊敬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陈工——陈国栋,闻声抬起头。他瘦削的脸上沟壑纵横,那是常年劳碌和山沟里风雨刻下的印记。看到周卫东,那双因长期在图纸和精密仪器前工作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长辈的慈爱,有对故人之子的审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他放下棉纱,站起身,动作带着久蹲后的僵硬,拍了拍手上的煤油味,嘴角努力向上扯出一个笑容:“卫东?好小子,跟你爸年轻那会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神头!路上辛苦了。”他伸出沾着油污却骨节分明的大手,用力握了握周卫东的手,那手粗糙而有力,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不辛苦,陈工。”周卫东感受到那双手蕴含的力量和温度,心里踏实了不少,但环顾西周的寂静,还是忍不住问道,“厂里……怎么这么静?我爸信里说……”

陈工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薄雾。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整个车间的重量。“唉,”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些覆盖着帆布的机床,“看见没?大家伙儿,都歇着呢。老任务……没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新任务……还没影儿。” 他目光扫过旁边那个拿着扳手、显得有些局促的戴眼镜年轻人,“喏,这是小李,李建明,技术科新分来的大学生,也是咱们科班出身的‘新鲜血液’。”

李建明推了推眼镜,腼腆地冲周卫东点点头,眼神里透着和周卫东相似的、对现状的迷茫。

陈工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沉默的机床,眼神变得悠远而凝重,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光:“卫东,建明,你们这些娃娃赶上的时候,和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了。六五年,我们那批人,从东北、从上海、从全国各地,响应号召,‘打起背包就出发’,一头扎进这山沟沟里。那会儿的口号,响彻云霄啊——‘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没路?肩膀扛、手来刨!没厂房?油毛毡棚子先顶着!机器设备运不进深山?拆散了,人拉肩扛,蚂蚁搬家!冬天冷得骨头缝里都结冰,夏天热的像蒸笼,蚊子大得能叼走娃娃!可没一个人叫苦,为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金属质感,手指有力地敲击着冰冷的机床床身:“就为争一口气!就为让咱们自己的卫星,有咱们自己造的、最牢靠的‘眼睛’和‘翅膀’,能稳稳当当地飞上天!就为让那些卡咱们脖子的知道,中国人,行!这车间里每一块砖,每一颗螺丝,都浸着老一辈的汗,还有……”他的声音猛地哽住,眼圈微微泛红,停顿了几秒才接上,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血!当年建一号厂房地基,塌方……老刘他们几个……就埋在这片青山底下了……连块像样的碑都没来得及立。”

沉重的往事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在三人的心头。车间里只剩下陈工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加聒噪的蝉鸣。周卫东和李建明肃立着,年轻的胸膛里,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脚下这片土地承载的过往——那不仅仅是冰冷的厂房和机器,更是无数人用青春、汗水,甚至生命铸就的钢铁与信仰的丰碑。这份遗产太过沉重,也太过滚烫。

“可现在……”陈工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焦虑,“风向变了。军品任务断崖式下跌,厂子要活命,几千号工人和家属要吃饭,咋办?上面指示了,得‘军转民’,自己找饭吃!可咱们这双手,习惯了打磨卫星上的精密件,习惯了跟千分之一毫米较劲,猛地要去造锅碗瓢盆、电风扇、缝纫机……这弯子,转得太急,太难了!”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忧虑,“找米下锅,难啊。外面市场,那风浪,比咱们这山沟沟里的暴雨还急还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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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转折,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带着强烈生存压迫感的方式降临。厂部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满了厂领导、各车间技术骨干,还有像周卫东、李建明这样被寄予厚望的年轻面孔。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混合着焦虑的气息。主持会议的王厂长,这位当年也曾叱咤风云的老军工,如今眉头紧锁,指关节重重地敲击着桌面上一份薄薄的文件。

“都议议!必须议出个道道来!”王厂长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海燕’冰箱厂!人家可是国内数得着的冰箱大厂!现在抛出橄榄枝,要寻找稳定可靠的冰箱压缩机国产化配套供应商!这就是咱们的‘米’,也可能是咱们唯一的活路!”

“冰箱压缩机?”主管生产的孙副厂长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头瞬间烧红一截,他吐出浓重的烟雾,眉头拧成了疙瘩,“老王,咱们是造卫星精密部件的!那压缩机算个啥?就是个铁疙瘩壳子包着电机和活塞!让咱们的八级工、精密机床,去对付这玩意儿?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吗?跌份儿!”

“老孙,跌份儿总比饿死强!”技术科长老赵,一个同样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的老工程师,立刻反驳道,他扬了扬手中那份技术参数要求,“你看看人家的要求!噪音低于42分贝!连续运行无故障时间5000小时!能效比要达到1.8!这哪是简单的铁疙瘩?这里面涉及到精密铸造、动平衡、高效电机、无氟制冷剂匹配、复杂的气体动力学……哪一项不是硬骨头?哪一项不需要技术含量?咱们的精密加工底子、质量控制体系,完全能派上大用场!我看,这不仅是活路,更是咱们技术转型、证明自己的绝好战场!”

争论声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激烈碰撞。周卫东坐在角落,心脏却像被那“42分贝”、“5000小时”、“1.8能效比”这几个冰冷的数字紧紧攫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眼前不再是冰冷的文件,而是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曾抚摸过的那些卫星部件图纸,是陈工佝偻着背擦拭机床导轨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初生牛犊的锐气和“第二代”必须证明些什么的使命感,在他胸腔里奔涌、冲撞。他“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面前的搪瓷茶杯,茶水泼洒在桌面上,也浑然不觉。

“厂长!各位领导!这任务,我们年轻人愿意接!”周卫东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坚定,瞬间压过了会议室里的嘈杂。所有的目光,惊愕的、审视的、期待的,齐刷刷聚焦在这个脸庞还带着几分青涩却目光灼灼的年轻人身上。“精密加工,是我们的根!市场需要的,是可靠耐用的好产品!这两点,我们‘714’厂都能做到!老一辈把‘可靠’两个字刻进了骨子里,刻进了每一件产品里!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得把这‘可靠’,从‘上天’带到‘入地’,带到千家万户的厨房里去!这弯子,我们年轻人来带头转!这骨头,我们来啃!”

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老孙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复杂的表情。王厂长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审视的目光在周卫东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停留了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有千钧重:“好!初生牛犊,志气可嘉!周卫东,这个压缩机项目组,就由你来牵头!老陈,”他看向坐在一旁沉默抽烟的陈国栋,“你经验丰富,给年轻人把好舵,掌稳技术关!全厂资源,优先保障你们组!记住,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试制,这是咱们‘714’厂几千号人的饭碗之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周卫东挺首脊梁,声音洪亮。他感受到肩膀上骤然压下的、沉甸甸的担子,也感受到血液里奔涌的、属于父辈的滚烫力量正在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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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临时辟为压缩机试制车间的旧库房里炸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切削液、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的呛人气味。周卫东猛地从一堆图纸和零件中抬起头,脸上沾着几道黑乎乎的油污,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他面前,一台刚刚完成装配的压缩机样机,如同一个被抽掉了骨头的怪物,瘫在试验台上,曲轴箱侧盖赫然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暗色的冷冻机油正汩汩地从中涌出,迅速在试验台冰冷的钢板上蔓延开来,像一滩绝望的泪。

“又……又裂了?”李建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手里还拿着刚刚卸下来的、温度烫手的螺栓,看着那不断扩大的油污,脸色惨白如纸,“这……这是第七次了!周工,材料强度、热处理工艺、装配应力……我们能算的都算了,能调的都调了!怎么还是扛不住这高频振动?”

“扛不住?那就找出它为什么扛不住!”周卫东低吼一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一把推开围上来的组员,几步冲到试验台前,不顾油污肮脏,单膝跪地,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那裂开的缝隙上。刺鼻的机油味首冲鼻腔。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道致命的裂痕边缘摸索,指尖感受着金属断裂处参差的纹理,冰冷的触感首透心底。汗水混合着油污,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痕,仿佛要穿透钢铁,看清里面隐藏的每一个细微的晶格缺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那微弱却如烙印般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卫东……咱航天人的活儿,差一丝……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要可靠,要万无一失……” 可眼下,这地上的“铁疙瘩”,连最基本的“可靠”都做不到!一种混合着挫败、焦灼和巨大责任感的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建明!”周卫东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断,“记录!第七次失败!裂口位置、形态、油污扩散速度,一点不许漏!把前六次的记录本都拿来!还有,通知铸造车间,暂停所有同批次缸体毛坯的加工!热处理车间,立刻把他们的工艺记录和炉温曲线原始图纸送过来!我就不信,挖不出这吃人的‘鬼’!”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弥漫着油污和汗味的旧库房,成了周卫东和项目组不眠不休的战场。墙壁上挂满了巨大的分析图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参数、箭头和问号,像一张巨大的、捕捉故障魔鬼的网。地上堆满了拆解得七零八落的报废样机残骸,每一个零件都被仔细编号、分析。巨大的工作台被各种测量仪器占据:千分尺、游标卡尺、粗糙度仪、硬度计、甚至借来的金相显微镜……灯光彻夜长明。

周卫东像着了魔。他常常一手抓着冰冷的馒头啃着,一手举着放大镜,对着金相显微镜下呈现出的金属微观结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眼睛酸涩得首流泪。他反复核对热处理炉温记录曲线上的每一个拐点,追溯铸造毛坯的源头,甚至亲自蹲守在砂型铸造的翻砂现场,观察铁水浇注的速度和温度控制,抓起一把型砂,感受其湿度和颗粒度,脸被高温烘烤得通红。他一遍遍地在图纸上推演曲轴连杆机构的运动轨迹和受力点,演算草稿纸堆成了小山。

“应力集中点……肯定就在这附近!”一个深夜,周卫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张曲轴箱关键部位的有限元分析应力云图,红色高亮区域如同狰狞的伤疤。他猛地抓起一支红笔,在那片代表最高应力的深红区域边缘,反复画着圈,笔尖几乎戳破图纸,“常规的加强筋布局,没能完全覆盖这个应力峰值区!是设计!根子在设计余量上!我们太保守地沿用了老思路,低估了这民用产品持续高频振动带来的疲劳累积效应!” 他像是终于揪住了那无形魔鬼的尾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改!必须重新设计内腔加强筋的拓扑结构!把‘可靠’的保险系数,再加厚一层!建明!立刻计算,按我们新的思路建模!”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国栋扶着门框,佝偻着腰,咳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上气。他显然己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看着这群年轻人如同苦行僧般奋战。

“陈工!”周卫东连忙放下笔,几步抢过去扶住老人,“您怎么来了?您这咳……”

陈国栋摆摆手,努力平复着呼吸,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扫过满墙的图纸、满地的零件和年轻人疲惫却燃烧着火焰的脸庞。他走到周卫东刚才圈画的那张应力云图前,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在那个被反复圈画的深红区域边缘,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穿透力:“小子……方向,抓对了。”他顿了顿,又一阵咳嗽涌上来,他强忍着,指着图纸上另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这里……这个拐角,倒角半径……当年我们搞某型号陀螺仪支架,也遇到过类似的高频振动疲劳断裂……解决的法子,就是把这里……再‘圆’一点,应力传递就更顺溜……还有,铸造的砂眼……气孔……是魔鬼的温床……一点都不能放过!”他说话有些断续,气息不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精准地钉在问题的关键节点上。

周卫东和组员们屏息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老工程师寥寥数语,如同拨开迷雾的灯塔,不仅印证了他们的方向,更用几十年积累的、血泪换来的经验,指出了更精妙的解决路径。那是冰冷的计算机模型和教科书理论无法完全替代的宝藏。

“陈工……”周卫东喉头哽咽,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您快回去休息!”

陈国栋却摆摆手,顺势在一旁的旧木箱上坐下,拿起周卫东桌上那厚厚一叠演算草稿,就着昏黄的灯光,眯起眼吃力地看了起来。“你们们的……我老头子……在这儿坐会儿……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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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驿的暴雨,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墨汁般的乌云瞬间吞噬了白昼的微光,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厂房屋顶的铁皮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如同万千战鼓齐擂。狂风在狭窄的山谷里左冲右突,发出骇人的尖啸,卷起地上的沙石枯叶,狠狠拍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整个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的、水与风的狂暴世界。

周卫东站在试制车间的窗边,眉头紧锁,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心也如同这天气般阴郁沉重。连续几周的冲刺,改进设计、优化铸造和热处理工艺、调整装配流程,新的样机终于装配完成,进入了最关键的72小时连续运行可靠性试验。试验台就在隔壁的测试间。然而此刻,测试间的电话线路却突然中断了!负责监控运行数据的李建明被困在测试间里,无法将实时数据传送出来,只能靠人工记录,效率极低且容易出错。而试验台一旦启动就不能轻易停止,否则前功尽弃。

“该死的鬼天气!”周卫东烦躁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窗框上。测试间那台样机运行的微弱嗡鸣,在狂暴的风雨声中几乎细不可闻,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揪着他的心脏。每一个微小的参数波动,都可能隐藏着成功的曙光或再次失败的阴影。无法实时掌握数据,如同在黑暗中摸索,让他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车间那扇沉重的铁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吹得墙上的图纸哗啦作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裹挟着满身的风雨寒气,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是林秀琴!周卫东的妻子。她浑身湿透,单薄的雨衣根本无法抵挡这倾盆暴雨,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迅速汇成一滩水渍。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几层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体物件,双臂死死护着,仿佛抱着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卫东!卫东!”林秀琴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一丝哭腔,被风雨刮得有些变调,“快!快看看这个!建明……建明他没法打电话,急疯了!他……他把关键运行曲线,手绘了一份……塞在油布里,让我……让我无论如何送过来!他……他还在测试间盯着呢!”她踉跄着冲到周卫东面前,双手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那浸透了雨水、冰冷沉重的油布,露出里面一个被透明塑料袋紧紧包裹着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的塑料封面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周卫东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一把接过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迅速翻开。塑料袋内,李建明那熟悉的、工整而略显急促的字迹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坐标点,精心绘制的温度、压力、电流、振动幅度随时间变化的曲线图!最新一页的曲线末端,一个异常的压力波动被李建明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第47小时,高压侧压力异常脉动!振幅增大!需高度警惕!”

“好样的建明!好样的秀琴!”周卫东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所有的疲惫和焦虑瞬间被一种临战的锐利取代。他来不及多说,甚至顾不上给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的妻子找条干毛巾,转身对着围拢过来的组员们,指着图纸上那个被圈出的异常点,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快!立刻分析!重点排查高压回路的单向阀和排气阀片动态响应!结合我们改进后的腔体结构,计算这种脉动是否会引起新的共振风险!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车间里瞬间沸腾起来。键盘敲击声、计算尺滑动声、急促的讨论声,压过了窗外肆虐的风雨。林秀琴默默退到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机床,看着丈夫和那些年轻人在灯光下如同战士般专注搏杀的身影。她冻得嘴唇发紫,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却用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可能干扰他们的声音。只是那双被雨水和寒意浸透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周卫东每一个动作,里面盛满了担忧、心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她知道,自己送来的不仅仅是一本湿透的笔记本,更是点燃这群人心中那簇不灭火焰的火种。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油污的地面上,无声地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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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初秋的北京,空气中涌动着一种盛大节日来临前的躁动与热切。亚运会的脚步越来越近,整个国家都沉浸在一种开放、自信、拥抱世界的蓬勃朝气之中。

而在千里之外的龙泉驿,“714”厂那间曾经回荡着失败撞击声的试制车间里,此刻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所主宰。十数台崭新的冰箱压缩机整齐排列在最终检测线上,发出低沉、均匀、有力而悦耳的嗡鸣声。这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力量的稳定声浪,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如同强劲而稳健的心跳,宣告着新生的力量。检测仪器上,绿色的指示灯稳定地亮着,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噪音值:40.3分贝;能效比:1.82;连续无故障运行时间:己突破7000小时大关……每一个数据都闪烁着令人心安的、属于“可靠”的光芒。

车间里人头攒动,几乎全厂的工人都挤了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王厂长站在人群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刚刚收到的、印着鲜红公章的加急电报。他努力想维持平日的威严,但微微颤抖的手和眼中闪烁的泪光,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同志们!”王厂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车间,带着明显的哽咽,“我们……成功了!我们‘714’厂自主研发的‘龙泉’牌冰箱压缩机,以其卓越的稳定性和超低能耗,通过了‘海燕’厂最严苛的测试!正式……正式成为第十一届亚运会指定产品——‘海燕-亚运之星’系列冰箱的独家核心动力供应商!第一批五千台订单……下达了!”

“哗——!”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掌声和激动的叫喊声!帽子被抛向空中,工人们互相捶打着肩膀,拥抱在一起,许多人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淌。多少日夜的煎熬、失败的苦涩、不被理解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酣畅淋漓的释放。这掌声,是给浴火重生的工厂,更是给他们自己不屈的脊梁!

周卫东站在人群中央,被兴奋的同事们簇拥着、拍打着。他脸上带着疲惫却无比舒展的笑容,眼眶发热。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望向车间入口处。

那里,陈国栋静静地坐在一张特意搬来的旧藤椅上。老人比一年前更加清瘦,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裹在一件厚实的旧棉袄里,越发显得单薄。病魔无情地侵蚀着他的身体,但他那双眼睛,却如同历经风霜却依旧明亮的星辰,穿透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欣慰地、无比骄傲地落在了周卫东身上。他不需要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无比满足的笑意,微微地、极其艰难地,向周卫东点了点头。那一个点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又轻得像一片羽毛,承载着千钧的信任与无言的托付。

周卫东读懂了一切。他分开人群,大步走到陈工面前,蹲下身,紧紧握住了老人那只枯瘦、冰凉、布满老年斑的手。那双手曾经无比有力,能精准地调整最精密的仪器,能稳稳地擦拭冰冷的机床,如今却虚弱得几乎无法回握。周卫东用自己的双手,包裹住那份冰冷,仿佛要将自己滚烫的生命力和信念传递过去。

“陈工,”周卫东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批亚运订单,我们拿下了!后面,还有更多!您放心,‘龙泉’这块牌子,我们一定……一定把它擦得锃亮!让它响当当!您当年和老一辈在这里流的汗,摔的跤,立的志……我们,都记着呢!这担子,我们接稳了!”

陈国栋的手在周卫东温热的掌心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无力的回应。他浑浊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周卫东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看着这张融合了父辈轮廓与新时代锐气的脸庞,那眼神里有欣慰,有释然,更有一种薪火终于找到坚实承托之地的安然。良久,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笑意,终于在他干瘪的嘴角边,缓缓地、艰难地,漾开了。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那笑意虽弱,却带着足以抚平岁月惊涛的力量。他极其缓慢地,再次点了点头。这一次,点头的幅度几乎微不可察,却像一座山岳的确认,重重地落在周卫东的心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如同老旧风箱般吃力的气音,像是在说“好”,又像是在说“交给你们了”。然后,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缓缓地、无比安然地,阖上了那双曾见证过创业筚路蓝缕、又凝视着新枝茁壮成长的眼睛。嘴角那抹微弱却无比坦然的笑容,如同烙印,凝固在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周围的欢呼声浪依旧在车间里澎湃汹涌,庆祝着工厂的新生与订单的胜利。周卫东蹲在老人的藤椅前,紧紧握着那只己无回握之力的手,感受着那生命之火最后的余温正一点一点地流逝。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沾着油污的脸颊,滴落在老人冰凉的手背上,也滴落在脚下这片浸透了两代人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土地上。

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窗外。肆虐了许久的秋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厚重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金灿灿的、纯粹的阳光,如同熔化的金液,磅礴地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连绵起伏的苍翠山峦,也照亮了“714”厂那些沉默而坚固的红砖厂房。阳光在湿漉漉的屋顶、道路和树叶上跳跃,折射出无数璀璨耀眼的光点,仿佛给整个山谷披上了一件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崭新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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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山铸骨,龙泉为脉,

> 父辈肩头,接过滚烫的星河;

> 图纸铺作征途,油污是勋章,

> 寂静山谷里,新生的炉火正炽热歌唱。

> 当亚运的荣光点亮万家灯火,

> 那无声运转的“心脏”,

> 正是我们,以钢铁与信念,

> 写给父辈,写给山河,

> 写给未来的,滚烫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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