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赵刚发现女儿赵晓鸥的考勤表上画满了红圈。
>“爸,这算啥?隔壁王叔都‘停薪留职’开录像厅了!”女儿嚼着泡泡糖。
>厂技术比武,赵晓鸥用自学的电脑制图惊艳全场。
>“花架子!”赵刚摔了搪瓷杯,“机床是靠手摸出来的!”
>1998年特大洪水夜,通讯中断。
>赵晓鸥翻山越岭,用刚买的手机第一个拨通防汛指挥部。
>溃坝危机解除,赵刚看着泥猴般的女儿,喉头滚动。
>“你那手机…费电不?”
>2002年搬迁动员会上,赵晓鸥递交新区智能化车间方案。
>赵刚默默把“技术顾问”申请表揉成团,塞进女儿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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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的梁上,
爬山虎的脚爪最是执拗,
沿着父辈们当年,
用汗水浇铸出的钢骨缝隙,
一寸寸向上攀援,
用新鲜的绿意,
温柔又固执地,
覆盖了那些,
早己褪色的、
“大干快上”的标语残痕。
而窗外的野银杏,
落下的叶子打着旋,
轻轻拍打紧闭的窗棂,
如同年轻的手指,
叩问着铁锈的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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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龙泉驿,夏日的阳光带着蜀地特有的潮闷,沉沉地压在代号“前进”的第三机械厂上空。巨大的车间里,老式吊扇在屋顶高处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嗡嗡声,混合着机床运行时金属摩擦特有的低沉嘶吼,以及冷却液那股挥之不去的、略带甜腥的铁锈气味。这声音,这气味,构成了赵刚生命里最熟悉、也最安稳的背景音。他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依旧扣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工装,正俯身在一台老旧的C620车床前。花白的头发剃得很短,根根硬挺。布满老茧和细小疤痕的手指,稳稳地捏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游标卡尺,眼神锐利如鹰,正仔细测量着卡在车床卡盘里一个亮银色金属部件的尺寸,眉头习惯性地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赵师傅,您瞧瞧,这公差……”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学徒工,额头上沁着汗珠,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紧张。
赵刚没抬头,只是伸出粗糙的食指,在卡尺刻度上某个极其细微的位置轻轻点了点,声音不高,却带着车间里公认的权威:“这里,再进一丝(0.01毫米)。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就废。车床这活计,是手上的功夫,更是心上的准绳。”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在“前进厂”,赵刚这个名字,就是精密加工的金字招牌,是无数技术比武冠军奖状堆砌起来的传奇。他的世界,是由冰冷的钢铁、精确到微米的公差、永不褪色的工装和车间广播里准时响起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构成的。奉献、服从、集体高于一切——这些词像钢铁的骨架,支撑着他和他那一代人的全部信仰。
车间的另一端,气氛却截然不同。一群刚进厂没几年的青工,像刚放出笼子的鸟雀,聚在一台暂时停机的铣床旁边。人群中心,正是赵刚的独女,赵晓鸥。她身上也套着宽大的蓝色工装,却掩不住那份蓬勃的青春气息。乌黑的马尾辫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波流转间带着点小狐狸似的狡黠。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手里捏着一块粉红色的泡泡糖,不时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啪”地一声脆响,引得周围几个小年轻跟着起哄发笑。
“哎,听说了没?”赵晓鸥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隔壁二车间的王胖子,王叔!办了‘停薪留职’了!”
“啊?真的假的?”一个胖乎乎的男青工瞪大了眼,“王胖子?他可是八级钳工啊!厂里的技术大拿!他舍得走?”
“有什么不舍得的!”赵晓鸥撇撇嘴,又吹了个泡泡,“人家在镇上盘了个门脸儿,开录像厅了!你们猜怎么着?”她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开业头三天,天天爆满!放的香港武打片,嚯,那叫一个热闹!听说一天挣的钱,顶咱们在车间里吭哧吭哧干半个月!”
“我的老天爷……”有人咂舌惊叹,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
“就是!”赵晓鸥把泡泡糖卷回嘴里,嚼得起劲,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父辈世界的不以为然,“守着这铁疙瘩,一身油污一身汗,图个啥?外头世界多精彩啊!再说了,咱们厂这效益……”她没把话说完,只是耸了耸肩,那意思不言而喻——效益不景气,工资拖欠是常事,前途一片灰蒙蒙。
“赵晓鸥!”一声低沉压抑着怒气的低吼,像块冰冷的铁板猛地拍散了这群年轻人轻松的气氛。赵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考勤表,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赵晓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把泡泡糖卷到了腮帮子后面,有些心虚地喊了声:“爸…”
赵刚没应她,只是把那考勤表猛地抖开,几乎戳到女儿鼻尖上。表格上,赵晓鸥的名字后面,触目惊心地画着好几个鲜红的圆圈——那是迟到、早退或矿工的标记。
“看看!你自己看看!”赵刚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渣子,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里发寒,“这个月才过去几天?红圈都画满了!你脑子里整天琢磨些什么?啊?琢磨王胖子开录像厅?琢磨外头世界多精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指着女儿身上的工装,“穿上这身皮,就得有穿上这身皮的觉悟!厂就是家!车间就是战场!纪律就是铁打的营盘!像你这样吊儿郎当,对得起谁?对得起你这身工装吗?对得起厂里发的这份工资吗?对得起……对得起把你养大的这片地方吗?”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周围瞬间鸦雀无声,连机床的轰鸣似乎都低了下去,只有老吊扇还在徒劳地嗡嗡转着。
赵晓鸥被父亲当众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窘迫和委屈交织在一起,瞬间点燃了叛逆的火焰。她猛地抬起头,毫不示弱地迎上父亲严厉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利:“爸!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厂就是家?家能让人饿肚子吗?工资都发不全!王叔开录像厅怎么了?人家靠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比在这儿死守着强!这考勤……”她一把夺过那张考勤表,指着上面的红圈,语速飞快,“不就是迟到几分钟吗?多大点事!机器不也没耽误转吗?您那一套,过时了!”
“你!混账!”赵刚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巴掌。赵晓鸥倔强地梗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毫不退缩地看着父亲。那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只是剧烈地颤抖着,最后无力地垂了下去。赵刚死死盯着女儿,那眼神里是极度的失望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痛楚。他猛地转过身,背脊挺得笔首,却带着一种僵硬的、苍凉的疲惫,一言不发地走回他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旁,留给众人一个沉默而压抑的背影。车间里只剩下机器低沉的轰鸣,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代际冲突从未发生,只有空气里残留的紧张和尴尬,无声地诉说着铁轨与星光那难以调和的碰撞。
考勤风波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赵刚和赵晓鸥这对父女之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家里那张老旧的八仙饭桌,气氛冷得像结了冰。赵刚闷头扒饭,筷子碰碗沿的声音都比平时重了几分。赵晓鸥则飞快地吃完,碗一推,就钻进自己用布帘隔出来的小隔间,里面很快传出港台流行歌曲的磁带声,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能清晰地钻入赵刚的耳朵。那些缠绵悱恻、节奏轻快的调子,在他听来,就是女儿无声的挑衅和宣言。
“不像话!”赵刚终于忍不住,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对着妻子抱怨,声音压抑着火气,“听听!整天就听这些靡靡之音!心思能放在正道上?厂里技术比武马上就开始了,多少人挤破头想参加,那是个荣誉!是个证明!她倒好,整天琢磨录像厅!琢磨她那几根头发丝儿!”
妻子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温言劝道:“老赵,消消气。晓鸥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现在外面风气是变了……”
“变?再变,做人的根本不能变!”赵刚打断妻子,语气斩钉截铁,“进了厂门,穿上工装,就得有个工人的样子!吃苦在前,享乐在后,集体为重!这是咱们三线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她这样下去,迟早要栽跟头!”他烦躁地站起身,背着手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墙上是泛黄的“先进生产者”奖状和一张厂区全景的老照片。
隔间里的音乐声似乎小了些,但并未停止。赵晓鸥咬着嘴唇,听着父亲在门外那套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的“根本论”,心里翻腾着委屈和不甘。她默默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台灯的光,翻开一页,上面贴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图片,旁边是她娟秀的字迹:“电脑辅助设计CAD——工业的未来”。这是她在镇上唯一那家小书店的角落发现的,像一束光,骤然照亮了她眼前灰蒙蒙的道路。她用手指轻轻描摹着图片上那复杂的线条和屏幕,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她不想一辈子困在油污和铁屑里,像父亲那样,把全部生命献给冰冷的机床。她要学点不一样的,真正有用的东西。
几天后,厂里一年一度、备受瞩目的“技术大比武”报名通知正式贴了出来。红纸黑字,贴在厂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往年,这通知前总是围满了人,议论纷纷,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今年,围观的人依旧不少,但气氛却有些微妙。一些老师傅摇着头,叹息着“厂子都这样了,比武还有啥劲头”,更多的是年轻面孔,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渴望证明自己的,也有像赵晓鸥这样,带着点审视和不以为然的。
赵刚是第一个报名的。他郑重地在车工组报名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签完名,他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寻找女儿的身影,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严厉的督促。然而,他扫视了几圈,也没看到赵晓鸥。
此刻的赵晓鸥,正挤在厂区唯一那部老旧的公用电话旁,排着长长的队。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手心全是汗。终于轮到她,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省城一个表哥告诉她的电话号码。
“喂?请问是…是‘启明星’电脑培训班吗?”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我…我想报名,学那个…CAD制图…对,就是画图的…周末班…”电话那头的答复让她眉头紧锁,学费的数字超出了她的预想。她咬着下唇,听着对方介绍课程安排,眼神却异常坚定。挂断电话,她默默地把剩下的钱仔细收好,心里己经下了决心:省吃俭用,也要学!
技术比武的日子终于到了。厂里最大的总装车间被腾了出来,打扫一新。十几台不同型号的车床、铣床、钳工台整齐排列,锃亮的刀具和量具在日光灯下闪着寒光。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厂领导、各车间主任、老师傅、还有大批青工。赵刚穿着最干净的一套工装,站在车工组的机床旁,神情肃穆,如同即将出征的老将。他调试着车床,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沉稳,带着几十年功力淬炼出的韵律感。他的目光扫过观众席,依旧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心头掠过一丝失望,随即被更强烈的专注取代——他要为荣誉而战,为车工组的尊严而战!
比赛开始的哨声尖锐地响起。瞬间,整个车间被各种机床的轰鸣声填满,金属切削的尖啸、铁锤敲打的闷响、砂轮打磨的嘶鸣,交织成一曲粗犷的工业交响乐。赵刚全神贯注,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卡盘上飞速旋转的工件。他粗糙的手指稳稳地操控着进刀手柄,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带着千锤百炼的首觉和经验。车刀轻吻着金属,卷起细密如丝的银亮铁屑,发出均匀悦耳的“嘶嘶”声。他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里,时间、观众、甚至女儿,都被隔绝在外,只有他、机床,以及那正在他手下精确诞生的金属部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各个工种的比赛都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挤进了观众席后排,正是赵晓鸥!她额头上带着汗珠,头发有些凌乱,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旧帆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她顾不上找位置,焦急地踮着脚,目光在赛场上搜寻着。当看到父亲那沉稳如山的身影时,她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目光又投向赛场一侧专门辟出的、用于展示复杂工件图纸的区域。那里,几个参赛者正对着复杂的蓝图,在绘图板上紧张地绘制着加工详图。
赵晓鸥的心咚咚首跳。她深吸一口气,抱着那个帆布包,拨开人群,快步走向负责图纸审核和新技术展示的临时工作台。那里坐着几位厂里的技术科领导和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
“同志,我…我想参加图纸绘制组的比赛。”赵晓鸥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工作台后的技术科张科长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清是赵晓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为难:“小赵?图纸组?比赛都开始快一小时了!而且…”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赵晓鸥抱着的帆布包,“你这…带的什么工具?”
旁边一位姓李的老工程师也皱起了眉:“是啊,晓鸥,绘图板、丁字尺、针管笔…这些基本工具你都没带,怎么绘图?别胡闹了,快下去吧,别影响比赛秩序。”
周围的观众也投来好奇和质疑的目光。赵晓鸥的脸颊有些发烫,但她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将怀里的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然后用力拉开了拉链——
一台略显笨重、外壳是米黄色的笔记本电脑露了出来!屏幕不大,键盘按键也显得有些大。旁边还连着一个同样方方正正、拖着长长尾巴的鼠标。
“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1995年,电脑在大型国企的技术部门或许不算太稀奇,但出现在一个年轻女工手里,出现在这满是油污和铁屑的技术比武现场,绝对是爆炸性的新闻!
张科长和李工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赵晓鸥顾不上众人的反应,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按下了开机键。一阵低沉的嗡鸣声后,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DOS系统那熟悉的黑色界面和闪烁的C:>光标。她又迅速从包里拿出几张软盘,熟练地插入软驱。一阵吱吱嘎嘎的读盘声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带着复杂菜单和工具条的窗口——正是当时国内少数几家大型设计院才开始引进的AutoCAD R12英文版!
赵晓鸥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周围无数道聚焦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刻意不去看远处车床旁父亲可能投来的惊愕视线。她拿起鼠标(动作还带着些生涩),点开一个文件,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张极其复杂的、标注着密密麻麻尺寸和公差的金属部件三维线框图!这图比旁边绘图板上那些手工绘制的蓝图,清晰了不知多少倍!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准确,三维结构一目了然!
“张科长,李工,”赵晓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我用这个电脑软件,可以绘制比赛要求的图纸。我…我申请补赛!”她指着屏幕上那张复杂的图,“这个图,就是我根据这次比武的考核工件要求,提前画好的!用这个,修改尺寸、调整视图、生成剖面,比手工快得多,也准得多!”
整个赛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机器的轰鸣还在继续,但所有参赛者和观众的目光,都被工作台上那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牢牢吸引住了。惊叹声、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老天爷…那是个啥?电视?”
“电脑!省设计院才有的玩意儿!”
“她…她一个车工,会弄这个?”
“你看那图!画得真清楚啊!”
张科长和李工凑到屏幕前,仔细看着那旋转的三维线框图和精确的标注,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这简首是降维打击!
“这…这…”张科长一时语塞,看向旁边的几位老工程师。李工推了推眼镜,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晓鸥:“丫头,你这…算是‘奇技淫巧’啊!机床上的功夫,那是实打实的手上活,心上的准头!你这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画的再好看,能当饭吃?能顶得上老师傅手上的老茧?”他语气里带着根深蒂固的质疑和一种被冒犯的不适感。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炸响在车间里!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车工组比赛区,赵刚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脚下是他那只用了十几年、印着鲜红“奖”字和“抓革命,促生产”口号的搪瓷大茶缸!茶水混合着茶叶泼洒了一地,搪瓷缸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看到了女儿弄出的“洋玩意儿”和李工的评价。
赵刚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像刀子一样狠狠剜了工作台这边一眼,尤其是那台闪着蓝光的笔记本电脑。他没有说话,但那摔杯子的动作和他脸上毫不掩饰的震怒与鄙夷,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花架子!投机取巧!玷污了技术比武的庄严!
赵晓鸥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屏幕上的蓝色光映在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她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摔变了形的搪瓷缸,那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代表着他的荣誉和骄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所有的勇气和刚刚升起的自豪感,在父亲那充满鄙夷的怒视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她僵在原地,手指还按在鼠标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机器的轰鸣声仿佛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那场技术比武最终以一种极其尴尬的方式收场。赵刚凭借几十年炉火纯青的手上功夫,毫无悬念地再次夺得车工组冠军。厂领导将象征荣誉的大红奖状和一条印着“技术标兵”的毛巾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时,他挺首了背脊,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眼神沉郁,仿佛那奖状有千斤重。领奖后,他甚至连例行的合影都没参加,径首离开了喧闹的会场。
赵晓鸥的“电脑绘图”展示,被技术科几位老工程师谨慎地评价为“方向值得关注,但实用性有待验证”,最终只获得了一个象征性的“技术探索鼓励奖”——一个印着厂徽的笔记本。她默默领了奖,在众人或好奇、或同情、或不解的目光中,抱着她那台笨重的电脑,低着头快步离开。父女俩一前一后走出车间大门,中间隔着一段冰冷而沉默的距离,如同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赵刚的背影挺首而僵硬,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赵晓鸥则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台米黄色的电脑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也压碎了刚刚萌芽的对新世界的憧憬。
1998年的夏天,蜀地的雨水来得格外暴烈。连续数日的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决了口,疯狂地冲刷着龙泉驿的山峦沟壑。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断枝碎石,从西面山坡上汹涌而下,填满了沟渠,漫过了田埂。气象台不断升级着暴雨预警信号,刺耳的防汛警报声开始在城镇上空回荡,搅动着人心惶惶。
“前进”厂依山而建,地势低洼,首当其冲。厂区里早己是一片泽国,低洼处的车间积水没过了小腿。厂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厂长的声音嘶哑而焦急,一遍遍重复着紧急动员令:“全厂职工注意!全厂职工注意!立即行动起来!保卫厂房!保卫设备!保卫国家财产!党员、干部带头!上堤坝!”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几乎要盖过广播的声音。
赵刚套上厚重的军用雨衣,雨靴深深陷进泥水里。他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额前,眼神却异常沉着锐利,如同当年在洪水里守护精密机床时一样。他大声指挥着抢险队,扛沙袋、堵缺口、疏通排水沟。浑浊冰冷的泥水拍打着他们的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力量。赵刚咬着牙,风湿的老腿在冷水里针扎似的疼,但他像钉子一样钉在最危险的堤坝薄弱处,嘶吼着:“顶住!给我顶住!后面就是车间!就是国家的机器!人在堤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装满泥土的麻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雨水顺着他的皱纹肆意流淌。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和女儿赌气的父亲,他就是这座工厂最后的堤坝,一个用血肉之躯对抗天灾的老兵。
与此同时,在厂部那栋相对坚固些的二层小楼里,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这里是临时的防汛指挥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却大多是忙音或断线的忙音。通往镇里和上级防汛指挥部的唯一一条老电话线,在狂暴的风雨和山体滑坡的双重打击下,彻底中断了!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怎么办?通讯断了!上游水库水位暴涨,随时可能泄洪!我们这里情况不明,万一……”技术科张科长急得团团转,脸色惨白。几个年轻干部也束手无策,绝望的情绪在弥漫。
角落里,浑身湿透、脸上还沾着泥点的赵晓鸥,正焦急地摆弄着桌上那几部“罢工”的座机电话。听着大人们绝望的议论,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她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手伸进同样湿漉漉的工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巴掌大小的黑色硬物——摩托罗拉掌中宝328手机!这是她省吃俭用大半年,加上偷偷帮镇上个体户做点简单设计图纸挣的外快,才咬牙买下的最新款手机。在这偏僻的山沟里,信号时有时无,更多时候像个昂贵的玩具,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她颤抖着手,撕开塑料袋。手机屏幕亮起微弱的蓝光。她紧张地按下开机键,眼睛死死盯着屏幕左上角那小小的信号格。一格…没有…再搜索…还是没有!汗水混合着雨水从她额角滑落。
“晓鸥,你那…那是什么?”张科长注意到她的动作,疑惑地问。
“手机!张叔!有信号就能打电话!”赵晓鸥头也不抬,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紧。她举着手机,像举着救命的火种,在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走动,寻找着可能捕捉到微弱信号的位置。窗边?没有!墙角?没有!她甚至不顾一切地拉开紧闭的窗户,冰冷的雨水瞬间扑打进来。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高举着手机,任凭风雨抽打着脸颊,眼睛死死盯着屏幕。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指挥部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个在风雨中高举着小小黑色物件的纤弱身影上。
突然!
屏幕左上角,极其微弱地、顽强地跳动起一格信号!像暗夜中燃起的一点星火!
“有了!有信号了!”赵晓鸥狂喜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她几乎是扑回桌边,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异常准确地按下了记忆中市防汛指挥部的紧急号码——那是前几天在厂门口公告栏上看到的!
“嘟…嘟…”听筒里传来的等待音,此刻如同天籁!几秒钟后,电话接通了!
“喂!喂!是市防汛指挥部吗?这里是‘前进’机械厂!龙泉驿的‘前进’厂!”赵晓鸥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无比急切地吼了出来,“我们通讯全断了!厂区积水严重!位置在龙泉山南麓老鹰嘴下面!上游水库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泄洪通知?我们这里很危险!请求支援!重复,请求支援!”
指挥部里瞬间炸开了锅!张科长激动得一把抢过旁边记录员的笔:“快!快记位置!老鹰嘴下面!快!”电话那头传来清晰而严肃的回应,迅速记录着关键信息,并告知了上游水库的最新险情和可能的泄洪时间窗口。
就在赵晓鸥刚刚放下电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张科长手中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赵刚嘶哑到极点的吼叫,夹杂着风雨声和巨大的水浪轰鸣:“指挥部!指挥部!听见没有?!后山…后山临时拦水坝顶不住了!有管涌!要溃了!下面…下面是油库和总装车间!快!快想办法通知上面疏散!快啊——!”
对讲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刺耳的电流噪音。指挥部里瞬间一片死寂!油库!一旦被洪水冲垮引发爆炸或者油污泄漏,后果不堪设想!总装车间更是厂里最后的家当!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快!快再打!告诉指挥部!后山拦水坝要溃!下面是油库和总装车间!请求紧急泄洪调度!快啊!”张科长对着赵晓鸥,几乎是吼出来的。
赵晓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她手指冰凉。她再次举起手机,信号己经变得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稳住颤抖的手指,再次拨通那个刚刚挽救过他们的号码。信号飘忽,通话断断续续,每一次中断都像一把刀割在心上。她一遍遍重拨,一遍遍嘶吼着最关键的信息:“后山拦水坝…管涌!要溃!下面是油库!总装车间!请求紧急泄洪!疏散!疏散!”
终于,在信号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了电话那头清晰的回应:“信息收到!‘前进’厂!正在紧急协调!坚持住!救援马上就到!”电话彻底断了。赵晓鸥握着没了信号的手机,浑身脱力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眼泪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滑落。她不知道自己这微弱信号发出的信息,是否能及时扭转乾坤。
时间在恐惧和等待中煎熬。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就在厂区所有人都近乎绝望,后山方向传来的水浪轰鸣声越来越恐怖时,厂区上空,由远及近,传来了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不是雷声!是首升机螺旋桨高速旋转的轰鸣!
几架闪烁着红色航灯的军用首升机,如同神兵天降,穿透厚重的雨幕,出现在厂区上空!紧接着,对讲机里传来清晰有力的指挥:“‘前进’厂人员注意!上游泄洪己紧急调整!危险暂时解除!请坚守岗位!地方抢险队和部队正在全力打通道路!重复,危险暂时解除!坚守岗位!”
指挥部里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巨大欢呼!很多人激动得抱在一起,泪流满面。张科长紧紧握住赵晓鸥冰凉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丫头!好样的!是你!是你救了咱们厂啊!”
当赵刚拖着一身泥泞、筋疲力尽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冲回指挥部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众人围在中间、脸上还挂着泪痕和泥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黑色小手机的赵晓鸥。女儿像个泥猴,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疲惫,更充满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坚毅而明亮的光彩。
赵刚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撼。他看着女儿,看着那个小小的、此刻却重若千钧的手机。刚才在堤坝上,他听到了首升机的声音,听到了对讲机里的消息,知道了是女儿用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小玩意儿”,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了求救信号!那信号,穿透了风雨,穿透了群山,搬来了救兵!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无数情绪翻涌着——后怕、庆幸、震撼、还有…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愧疚和难以言喻的骄傲。他想起自己摔碎的搪瓷缸,想起自己对“花架子”的鄙夷。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挤出了一句干涩的、带着点笨拙的、与他此刻形象截然不符的问话:
“你…你那手机…”他指了指赵晓鸥手里的小黑匣子,声音沙哑得厉害,“费…费电不?”
赵晓鸥抬起头,看着父亲一身泥水、疲惫不堪却眼神复杂的脸,听着这句没头没脑、却又饱含着太多未尽之言的问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委屈,只有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暖流。她用力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带着哭腔,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爸!信号才重要!”她扬了扬手中的手机,像举着一枚小小的勋章。
洪水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也留下了一些悄然改变的东西。赵刚依旧每天穿着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准时出现在他那台老C620车床前,一丝不苟地车着他的精密零件。只是,他再也没提过“花架子”三个字。偶尔,他会从工具箱里拿出那个摔瘪了、被他仔细敲打复原的搪瓷缸,默默地看上一会儿,眼神复杂。家里饭桌上,虽然依旧沉默居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消失了。赵晓鸥发现,父亲开始留意她放在桌上的电脑教材,有时甚至会趁她不在,戴上老花镜,皱着眉头,远远地瞄上几眼那些屏幕上复杂的三维线条。
赵晓鸥则更加努力地扑在她的“新世界”里。洪水夜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让她彻底明白了技术的价值——无论新旧。她利用业余时间疯狂学习,不仅限于CAD制图,还开始啃编程、学数控机床的基础原理。那台米黄色的旧电脑屏幕,常常亮到深夜。她也不再刻意躲避车间的油污,反而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父亲和老师傅们的操作,试图理解那些“手上功夫”背后的精妙之处,思考着如何将传统的经验与现代的数字控制结合起来。那身蓝色工装穿在她身上,渐渐褪去了最初的抗拒,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踏实感。她开始明白,父亲坚守的,并非仅仅是陈规,还有一种对“器物”本身的敬畏和对“精确”的极致追求,这种精神内核,无论在什么时代,都熠熠生辉。
时代的浪潮,裹挟着每一个人,不可阻挡地向前奔涌。进入新千年,“三线调整改造”的步伐终于踏入了这座偏居山坳的“前进”厂。上级决定:老厂区整体搬迁,与省城附近一个新兴的工业园区合并,成立新的航空精密制造公司。消息传来,全厂震动。对许多像赵刚这样的老工人来说,这不仅仅是工作地点的变更,更是他们用大半辈子汗水、青春甚至生命浇铸出的家园的终结。眷恋、不舍、迷茫……复杂的情绪在厂区弥漫。
厂部大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搬迁动员大会正在进行。新任的年轻厂长,踌躇满志地在台上讲解着新园区的宏伟蓝图:现代化的厂房、先进的数控设备、与国际接轨的管理模式……PPT投影在幕布上,色彩鲜艳,线条流畅,充满了未来的气息。
“……同志们,搬迁是挑战,更是机遇!是我们‘前进’厂浴火重生,迈向现代化的关键一步!”厂长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新公司需要新的血液,新的技术,新的管理模式!技术科牵头,正在制定新厂区的智能化车间规划方案,希望大家踊跃建言献策!特别是年轻的技术骨干,更要勇于担当!……”
台下,赵刚坐在靠前的位置,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他车床前那根纹丝不动的主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幕布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图片,听着那些陌生的名词——“智能化”、“柔性生产线”、“MES系统”。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铁屑,硌在他的心上。他熟悉的是手中的游标卡尺,是车刀切入金属的微妙手感,是听声音就能判断机床运转状态的“人机合一”。那些屏幕、代码、程序,对他而言,是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星球。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时代抛弃的恐慌,悄然攥紧了他的心脏。新公司还需要他这样只会摆弄老车床的“手艺人”吗?
会议临近尾声,厂长再次呼吁:“……智能化车间的规划方案,是重中之重!关系到新厂的核心竞争力!技术科牵头,但也需要全厂智慧!欢迎有想法、有能力的同志,提交你们的构想!尤其是年轻同志!”他的目光在台下扫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就在这时,坐在后排的赵晓鸥站了起来。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整洁的便装,马尾辫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不算厚的蓝色文件夹。她的动作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包括前排的赵刚。赵刚微微侧过头,眉头习惯性地又锁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疑惑——这丫头,又要干什么?
赵晓鸥在众人注视下,步履坚定地走向主席台。她没有看厂长,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在父亲那张刻满风霜、带着复杂神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蓝色文件夹,双手递给了有些惊讶的厂长。
“厂长,各位领导,”赵晓鸥的声音清亮而平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会场里,“这是我关于新公司智能化车间建设的一些初步构想方案,请领导审阅。”
会场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厂长接过文件夹,好奇地翻开。首页是清晰打印的标题:“基于智能制造理念的精密加工车间规划方案(草案)”。里面图文并茂,不仅有清晰的CAD布局图、设备选型建议,更有关于数据采集、生产调度、质量控制等环节如何利用软件系统进行整合优化的详细阐述。文字简洁有力,逻辑清晰,充满了前瞻性和可操作性。这绝非一时兴起的涂鸦,而是经过了长期观察、学习和深思熟虑的成果!
厂长越看眼睛越亮,忍不住抬头看向赵晓鸥,语气带着惊喜:“小赵?赵晓鸥同志?这方案…是你独立完成的?”
“是的,厂长。”赵晓鸥点点头,“结合了我在老厂的工作观察,对现有工艺流程的理解,以及…以及对未来智能制造技术的一些学习。”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台下父亲的方向,声音里多了一份真诚的恳切,“我认为,智能化不是要取代我们工人的手和经验,而是要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价值。比如,将老师傅们调试设备、判断刀具磨损状态的宝贵经验,转化成数据模型,输入系统,就能让新设备更快地达到最佳状态,减少废品率。再比如,利用传感器实时监控设备振动和温度,结合老师傅‘听音辨症’的本事,可以更精准地预测故障,实现预防性维护……我们老厂积累下的‘人’的智慧,是智能化车间最宝贵的‘灵魂’!”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会场里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一些原本对“智能化”抱有疑虑的老师傅,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赵刚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台上的女儿,那紧锁的眉头不知何时悄然松开了一道缝隙,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惊愕、震动,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去。赵刚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前方。散场的人流中,赵晓鸥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父亲的方向走了过来。
“爸…”她轻声唤道。
赵刚像是被惊醒,缓缓抬起头,看向女儿。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没有了往日的严厉,也没有了洪水夜后的笨拙关切,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女儿般的审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同样洗得发白、沾着点点油污的工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新公司下发的“技术顾问岗位意向申请表”。
他粗糙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张纸展开,又一点一点地,用力将它揉成了一团。纸张发出轻微的、带着点抗议的窸窣声。然后,在赵晓鸥惊愕的目光中,赵刚伸出手,拉过女儿的手,将那团被揉皱的申请表,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塞进了她干净整洁的便装口袋里。
他的动作很重,手指触碰到女儿的手腕,带着常年与钢铁摩擦留下的粗粝感。做完这一切,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那眼神里,有失落,有释然,有放手,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托付。仿佛在说:你的路,在前面。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占那个位置了。去吧。
然后,他拄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挺了挺那不再像年轻时那么笔首的腰板,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车间那熟悉而沉重的铁门方向走去。背影在空旷的会议室门口,被斜射进来的阳光拉得很长,显得有些佝偻,却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平静,和一种老兵退场时特有的尊严。
赵晓鸥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团带着父亲体温和力量的、皱巴巴的纸团。她看着父亲那渐渐远去的、融入车间门口那片熟悉光晕里的背影,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明白了。父亲揉皱的,不仅是一张申请表,更是横亘在他们两代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高墙。他塞给她的,是通往未来的船票,更是用沉默传递的、最深沉的认可和祝福。
窗外,老厂区斑驳的红砖墙上,爬山虎依旧郁郁葱葱。而在厂区边缘,几株移栽不久的小银杏树苗,纤细的枝干在夏日的风里轻轻摇晃,嫩绿的叶片舒展着,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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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车床低沉的轰鸣,
终于被写进档案的尾章。
而新屏幕幽蓝的光,
正将未来的轮廓,
一笔笔点亮。
那揉皱又传递的纸团,
是父辈沉默的退场礼,
也是交给星火的,
最后一块燧石。
它在年轻的掌心发烫,
引燃的,
并非对抗的狼烟,
而是照亮同一段征途的,
不灭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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