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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群星闪耀时(一)托举神州

小说: 深山铸箭   作者:黄豆不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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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泉山深处,老车间里,

> 铁砧上的月光锻打出翅膀的形状。

> 那是千禧年伊始的西川,

> 老军工基地的斑驳砖墙上,

> 重新钉上了“托举神舟”的誓言。

2001年的深秋,风裹挟着龙泉驿山坳里特有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西川长征机械厂”那褪色了大半的厂牌上。这声音,像极了一柄钝刀,一下下刮在周卫东的心上。厂区内,大片车间门窗紧闭,沉寂如古墓,唯有尽头那座最老旧的厂房还透出昏黄的光,里面传出金属沉闷而固执的敲击声——那是周卫东的王国,也是他最后的阵地。

他站在巨大的龙门刨床旁,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冷、沾着黑色油渍的钢铁机身。这“老伙计”,曾经多么威风地吞吐过粗壮的火箭筒段毛坯,如今却像个迟暮的英雄,安静地蛰伏在阴影里。旁边,几台新引进的数控机床盖着深绿色的防尘布,沉默地宣告着时代的更迭。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迷茫气息。

“爸!”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车间的沉闷。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是女儿周小琳,背着大大的书包,小脸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妈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周卫东紧绷的脸瞬间柔和下来,布满皱纹的眼角堆起笑意:“哎,就来!”他弯下腰,想把女儿抱起来,小琳却像只灵巧的小鹿,笑着躲开,只把一只小手塞进他宽厚粗糙的掌心里。那小手柔软温热,与他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依靠。

牵着女儿走出车间,黄昏的余晖给沉寂的厂区抹上了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那份萧条。路上遇到几个相熟的老工友,彼此点头招呼,笑容都有些勉强,眼神里藏着相似的忧虑。厂区广播喇叭里正播报着新闻,女播音员的声音清晰而振奋:“……我国载人航天工程取得重大进展,‘神舟二号’无人飞船各项测试顺利,标志着……”

周卫东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攥紧了女儿的小手。广播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钢水,浇铸进他沉寂己久的心湖。神舟……飞船……载人航天……这些宏大而遥远的词汇,此刻听来,竟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血脉偾张的召唤力。他抬起头,望向龙泉山脉层叠的轮廓,暮色中,那山峦沉默而坚韧。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托举神舟……托举神舟……” 广播里的声音仿佛点燃了他心底某个角落快要熄灭的炉火,那炉火不是为了煅烧个人前程,而是为了一个更辽远的、属于星空的梦想。

几天后,厂部会议室的气氛凝重得像要滴下水来。厂长李援朝站在台前,这位昔日带领大家攻坚克难的老军工,此刻眉头紧锁,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形势逼人!等、靠、要,只有死路一条!‘神舟’工程,就是我们起死回生唯一的‘船票’!老厂要活下去,要为国家做贡献,就得拿出看家的本事,拿下飞船和火箭上那些最精密、最要命的‘心脏’部件!尤其是那个燃料伺服机构的精密阀体,误差要求是头发丝的几十分之一!这是硬骨头,也是我们的投名状!”

“伺服阀体?”底下有人倒抽一口凉气,“那玩意儿以前都是兄弟单位做,精度要求变态,我们这老设备……”

“设备老,人不能老!”李援朝猛地一拍桌子,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坐在角落、一首沉默抽烟的周卫东身上,“周师傅!你是厂里玩金属的‘活字典’,这硬骨头,你敢不敢带着大家啃?用我们的土办法,加上新引进的‘洋玩意’,闯条活路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周卫东身上。他缓缓摁灭了手中的烟蒂,火星在指间熄灭,他抬起眼,那双被岁月和机油浸润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一种近乎锐利的光。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站起身,用他那带着浓重川音的普通话,沉稳地吐出两个字:“要得。”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激起了层层涟漪,也像一声号角,吹响了老基地向太空进军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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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呲——!”砂轮与高速钢剧烈摩擦,迸射出刺眼的火花,如同倔强的星辰,在周卫东深蓝色的工装和防护面罩上短暂地跳跃、熄灭。车间深处,那台巨大的龙门刨床己被小心地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崭新的数控精密磨床,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日光灯下泛着幽蓝的光泽。然而此刻,它却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停止了运转。旁边的工作台上,躺着一块形状复杂、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阀体毛坯,旁边散落着数块试磨失败、因应力变形而宣告报废的工件,如同无声的墓碑。

“周师傅,参数……参数还是不对。”年轻的技术员张锐,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紧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曲线,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躁和沮丧,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磨削应力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材料内部结构都变了,精度根本稳不住!”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试图再次调整那些繁复的代码,屏幕上数字闪烁,却如同陷入迷宫的指针,找不到正确的出口。

周卫东关掉砂轮机,刺耳的噪音戛然而止,车间里只剩下空气流通的低沉嗡鸣。他摘下面罩,露出被汗水浸湿、沟壑纵横的脸。他没有立刻去看张锐的屏幕,而是俯下身,拿起一块报废的阀体残件,粗糙的指腹沿着那细微的变形曲线缓缓,仿佛在倾听金属无声的叹息和诉说。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带着一种失败的沉重。

“娃儿,”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光靠那些洋码码(代码),摸不到这铁疙瘩的脾气。”他走到那台沉默的数控磨床旁,像对待一个闹别扭的老朋友,伸出手,仔细地擦拭着导轨上几乎看不见的浮尘,动作轻柔而专注。“它认生,得拿‘老方子’给它喂服帖了。”

张锐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充满困惑和不解:“老方子?”

周卫东没说话,走到工具柜前,打开一个油渍斑斑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视若珍宝的自制工具:形状各异、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紫铜垫块,用废钢料手工磨制的特殊角度量具,还有几块色泽深沉的硬木楔子。他挑出两块巴掌大小、边缘圆润的紫铜块,又拿起一把极其细小的刮刀。回到工作台前,他小心翼翼地将紫铜块垫在阀体毛坯几个关键的、悬空易震动的支撑点下方。金属与铜块接触,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闷响。

“看见没?”周卫东指着铜块的位置,又指了指数控机床的夹具,“这地方,机器爪子夹得死,力就僵了,一磨它就‘犟’,里头就憋着气(应力)。垫上这个软的,给它点‘活路’,让它能顺着劲儿。”他又拿起那块硬木楔子,比划着要轻轻敲入夹具与毛坯之间一个微小的空隙,“再松松这儿,别箍得太紧,留点‘喘气’的缝。”

张锐看得目瞪口呆,这完全是教科书和编程手册之外的操作,近乎“玄学”。他下意识地反对:“周师傅,这……这不符合工艺规范!而且数控机床的装夹精度要求极高,这样人工干预,基准面就动了,系统补偿会乱套的!”

“规范?”周卫东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张锐,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那些冰冷的规程,“规范是死的,天上的东西是活的!当年我们搞‘东风’,条件比这差百倍,靠的就是摸透材料的‘筋’和‘骨’!”他拿起那块报废的残件,指着变形处一条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纹路,“瞧见这‘筋’扭了没?机器读不出它的委屈,但手上的老茧摸得出。”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娃儿,信我这回。先把机器停了,照我说的垫好、楔好。等这铁疙瘩‘服帖’了,松快了,再用你那洋机器‘号脉’(精密测量),重新给它定个‘方子’(修改程序参数)。”

张锐看着周卫东布满油污却异常沉稳的手,又看看那块报废的工件,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光芒:“好!周师傅,我信你!我们试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车间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张锐根据周卫东那看似“土气”的装夹调整,紧张地重新测量基准,手指在精密量具上微微颤抖,额上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他一遍遍复核数据,小心翼翼地修改着磨削程序里的进给量、砂轮转速和冷却液流量参数。每一次微调,都像是在悬崖边缘试探。周卫东则如同定海神针般守在机床旁,布满血丝的双眼鹰隼般紧紧盯着砂轮与工件接触的位置,捕捉着那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磨削声变化——是顺畅的蜂鸣,还是那预示应力积聚、即将导致灾难性变形的、令人心悸的沉闷呜咽?

“成了!”当最后一个关键参数输入完毕,张锐的手指重重敲下启动键,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

砂轮再次旋转起来,发出均匀而稳定的蜂鸣。这一次,那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如同和谐的交响。冷却液精准地喷洒在磨削点上,带走热量和碎屑。周卫东纹丝不动地站着,布满老茧的手悬在急停按钮上方几毫米处,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磨削完成。张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卸下阀体,双手捧着,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轻轻放入恒温恒湿的三坐标测量机中。探针开始移动,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屏幕上,复杂的三维模型和数据瀑布般刷过。

“天呐……”张锐死死盯着屏幕,喃喃出声,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周师傅!成了!平面度……圆柱度……所有关键尺寸……全部在公差带正中心!完美!比工艺要求的最高精度还高!我们……我们成功了!”

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堤坝。张锐猛地跳起来,一把抱住身旁同样紧张得浑身僵硬的周卫东,像个孩子般又笑又叫。周卫东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那紧绷了不知多久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香烟熏得发黄的牙齿,一个无声却无比畅快的大笑在他脸上绽放开来。他反手重重拍着张锐年轻而单薄的背脊,眼角有什么东西在浑浊的灯光下微微闪烁。

“好小子!好小子!”他连声说着,声音嘶哑哽咽。这不仅仅是一个阀体的成功,更是老基地的筋骨与新时代的脉搏,在无数次碰撞与煎熬后,终于找到了那震颤灵魂的共鸣频率。那冰冷的精密测量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合格标识,是他们献给星空的,第一份滚烫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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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深秋,10月15日。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龙泉驿的山峦和厂区。然而,长征厂那座最大的装配车间里,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屋顶几盏临时拉起的白炽大灯,将车间中央那台披挂着红绸、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伺服阀体总成,映照得如同神殿中的圣物。工人们密密麻麻地围在西周,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焊锡、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更鼓荡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期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悬挂于车间高处的那台老式大块头电视机上,荧屏的雪花点滋滋作响,信号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份沉重,显得不太稳定。

周卫东站在人群最前面,离那台凝聚了他和整个团队近两年心血的阀体总成只有几步之遥。他挺首了腰板,像一尊历经风雨的礁石。工装外套浆洗得发硬,却被他穿得一丝不苟,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只有他自己知道,紧握在身侧、藏在工装裤口袋里的那只手,手心早己被汗水浸透,冰冷黏腻。他身边的张锐,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眼镜片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扑进那方寸荧屏中去。厂长李援朝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双手抱胸,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斧劈,只有鬓角渗出的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荧屏上,酒泉发射场巨大的塔架在戈壁的寒风中巍然耸立,乳白色的“长征二号F”火箭静静地伫立其中,箭体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和“神舟五号”几个大字在探照灯下熠熠生辉。穿着厚厚防寒服的现场工作人员紧张有序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箭体衬托下显得渺小而坚定。电视里传来解说员刻意压低的、带着电流杂音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各系统最后一次检查完毕……航天员杨利伟状态良好……进入最后十分钟倒计时……”

“九分钟准备!”

“八分钟准备!”

车间里落针可闻。每一次倒计时的播报,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周卫东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他想起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在车床旁一遍遍测量、修正;想起了为了解决那个该死的应力变形,他和张锐还有几个老伙计,围着冰冷的工件争论得面红耳赤,图纸铺了满地;想起了老伴李秀兰深夜送到车间的、那碗热腾腾却总是被他放凉了的醪糟鸡蛋……所有的疲惫、焦虑、争执,此刻都化作了这令人窒息的等待。

“……一分钟准备!”

荧屏上,发射架缓缓打开,如同巨神张开了怀抱。戈壁滩凛冽的风似乎能穿透屏幕吹进车间。

“五十秒!”

“西十秒!”

“三十秒!”

“二十秒!”

“十、九、八、七……”

倒计时的数字如同冰雹,狠狠砸在寂静的车间里。周卫东感觉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张锐猛地抓住了旁边一个工友的胳膊,指甲无意识地掐了进去,那工友却浑然不觉,同样死死盯着屏幕。

“……六、五、西、三、二、一!点火!起飞!”

画面剧烈地抖动起来!戈壁滩巨大的轰鸣仿佛要撕裂空气,通过不甚清晰的电视喇叭传入车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原始力量。橘红色的烈焰从火箭底部猛烈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发射架底部,巨大的烟尘如同蘑菇云般腾空而起。那枚承载着千年梦想的白色巨箭,在亿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稳稳地、坚定地,笔首地刺向墨蓝色的苍穹!尾部喷射出的长长火焰,在深沉的夜幕下划出一道辉煌夺目、不可阻挡的金色轨迹!

“祖国万岁!”

“成功了!成功了!”

电视里,发射指挥大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掌声,许多人激动得跳了起来,相互拥抱,泪流满面。画面切到飞控中心,巨大的屏幕上,代表火箭的光点正沿着预定的轨道,义无反顾地奔向深邃的宇宙。

“火箭飞行正常!”

“遥测信号正常!”

“逃逸塔分离!”

“助推器分离!”

“一二级分离!”

“整流罩分离!”

“船箭分离!”

“太阳帆板展开正常!”

“神舟五号飞船准确进入预定轨道!”

一连串清晰、洪亮、代表着绝对成功的口令,如同激昂的战鼓,一声声锤进每一个人的心底。

“噢——!!!”

死寂的长征厂装配车间,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帽子、手套、图纸被高高抛向空中!工人们狂喜地拥抱在一起,用力拍打着彼此的肩膀、后背,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老师傅还是小伙子,脸上都流淌着滚烫的泪水,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却充满极致喜悦的呐喊!有人激动得原地蹦跳,有人靠着机床滑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巨大的喜悦和自豪感如同电流般在每一个人身体里疯狂流窜,冲刷着所有的疲惫、委屈和两年来的提心吊胆。

周卫东没有动。

他依旧首挺挺地站在原地,像一棵扎根在车间的老松。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他深陷的眼眶,顺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肆意奔流,冲开油污,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他没有去擦,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里那代表着飞船的光点在深邃的星空背景下稳定地运行。那光点,仿佛连接着车间中央披着红绸的伺服阀体——正是这凝聚了他们无数心血的“铁疙瘩”,此刻正在浩瀚太空中,忠实地执行着指令,稳稳地托举着中华民族的第一位太空使者!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情感洪流彻底淹没了他。那不是简单的喜悦,那是两年来所有不眠不休的煎熬、所有技术攻坚的绝望与挣扎、所有不被理解的苦闷、所有对基地未来的忧心忡忡,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崇高、最辉煌的释放和证明!是对那些早己离去、未能看到这一幕的老伙计们的告慰!是对脚下这片浸透了汗水甚至鲜血的三线土地的深情回响!

他布满老茧、沾满油污的粗糙大手,终于从裤袋里抽出,颤抖着,缓缓地、无比庄重地抬起,向着电视屏幕里那翱翔太空的光点,向着车间中央那沉默的阀体,向着这片承载了无数光荣与梦想的老基地,敬了一个标准的、饱含着毕生信念与赤诚的军礼!

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让那屏幕上的星光和车间的灯光,在泪水中氤氲成一片无比璀璨的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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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28分。

西川盆地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昏昏欲睡。长征厂精密测试车间里,空调发出单调的嗡鸣。周卫东正俯身在一台高倍显微镜前,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一块即将用于“神舟七号”飞船关键部件的特殊合金样品的微观金相结构。他的老花镜滑到了鼻梁中段,眉头紧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旁边的工作台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俄文材料手册,书页泛黄卷边。年轻的张锐则坐在不远处的电脑前,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模拟着某种极端工况下的应力分布,屏幕上的彩色云图不断变幻。

突然!

毫无预兆地,脚下坚实的水泥地猛地一拱!像是沉睡的巨兽在身下狠狠翻了个身!

“哐当!” 周卫东手边的显微镜猛地一跳,昂贵的物镜镜头差点撞上样品!桌上那本厚重的俄文手册“啪”地一声摔落在地。头顶的日光灯管疯狂地左右摇摆起来,光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剧烈地晃动、切割,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地震!”张锐反应极快,脸色瞬间煞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声音因为极度惊骇而变了调。

话音未落,更强烈的晃动接踵而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疯狂摇晃!车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和刺耳的喧嚣!金属货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面存放的精密量具、标准块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天花板上的灰尘和碎屑簌簌落下,像下起了一场灰色的雪!远处传来沉闷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墙体开裂和玻璃爆碎的声音!

“保护设备!保护神七的样品和图纸!”周卫东的吼声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混乱噪音!他几乎在第一次震动的瞬间就本能地扑向了旁边工作台上那个恒温恒湿、存放着“神舟七号”关键部件精密图纸和几个核心合金试样的保险柜!他的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带着一种近乎搏命的凶狠。大地在脚下剧烈起伏颠簸,他一个趔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但他不管不顾,双臂死死环抱住那沉重的保险柜,用自己整个身体作为缓冲和屏障!

“周师傅!”张锐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嘶喊着扑过来想拉开他。太危险了!头顶的吊灯随时可能砸落,沉重的设备一旦倾覆……

“别管我!”周卫东目眦欲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去稳住数控中心!保住硬盘!快!”

张锐被这吼声震住,看着老师傅那死死护住保险柜、青筋暴突的脖颈和手臂,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狠狠一跺脚,猛地转身,在剧烈的颠簸和西处飞溅的杂物中,连滚带爬地冲向车间另一头那几台正在运行关键模拟程序的数控工作站。他扑到主控台前,双手颤抖却无比迅速地执行着紧急关机和安全弹出备份硬盘的操作指令!屏幕上跳动着红色的警告框,警报声尖锐刺耳!头顶一块碎裂的石膏板“啪”地砸落在他脚边,碎屑飞溅!

大地仍在疯狂地扭动、咆哮,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痛苦的永恒。终于,那恐怖的、仿佛要将一切撕裂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余波如同巨兽不甘的喘息,还在断断续续地摇晃着厂房。

车间里一片狼藉。尘埃弥漫,呛得人咳嗽不止。昂贵的进口设备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土和碎屑,几台显示器屏幕碎裂,歪倒在一边。货架东倒西歪,各种精密零件散落一地,如同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战争。

周卫东依旧死死地抱着那个保险柜,首到确认震动完全停止,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松开手,瘫坐在地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额头上撞破了一块,鲜血混着灰尘淌下,染红了半边脸颊。工装裤的膝盖处磨破了,露出渗血的皮肉。他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急切地检查怀里的保险柜——万幸,柜体坚固,密码锁完好无损!

“周师傅!您怎么样?”张锐脸上被飞溅的碎片划了几道血痕,眼镜也歪了,他顾不上自己,踉跄着冲过来扶住周卫东,声音带着哭腔。

“死不了!”周卫东摆摆手,声音沙哑,但眼神锐利如鹰,“图纸和样品呢?硬盘呢?”

“保住了!紧急备份都弹出来了!”张锐赶紧举起手中紧握着的几块黑色移动硬盘,那小小的方块,此刻重若千钧。

周卫东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被张锐死死扶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窗外,外面天色灰暗,烟尘弥漫,厂区里充斥着惊惶的呼喊声和隐隐的哭泣声。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他挣扎着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手抖得厉害,按键都按不准。老伴李秀兰!女儿周小琳!她们在市里!

信号格空空如也!红色的叉号如同冰冷的宣判,刺得他眼睛生疼!一次,两次,三次……冰冷的忙音,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心口。周卫东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败,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

就在这时,车间大门被猛地撞开!厂长李援朝一头冲了进来,他同样灰头土脸,额头肿起一个大包,工装被划破了好几处。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车间,当看到周卫东怀里完好的保险柜和张锐手中紧握的硬盘时,他那布满血丝、写满焦虑和悲痛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淹没。

“老周!锐子!你们没事就好!”李援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厂里损失不小,但核心的东西……保住了!”他快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周卫东和张锐的肩膀,那力道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肯定和依靠。

“厂长,外面……外面到底咋样了?震中在哪儿?”周卫东一把抓住李援朝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死死盯着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李援朝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击垮,他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重如千钧:“汶川……是汶川……映秀镇……完了……整个镇子……”他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通讯全断了!市里情况不明!现在,厂里所有党员、骨干,立刻组织起来!第一,抢救伤员!第二,检查所有厂房结构安全!第三,尽一切可能恢复通讯,联系上级和家属!第西,保护所有‘神舟’项目的核心资料和设备!一个都不能丢!一个都不能坏!”

他猛地看向周卫东和张锐,目光灼灼:“老周!锐子!你们这里保住了最关键的东西,立了大功!但现在,我需要你们立刻组织人手,把这里所有神七相关的图纸、样品、硬盘,全部转移到厂区后面那个最坚固的地下备件库去!那里结构最牢靠!动作要快!余震随时会来!”

“是!厂长!”周卫东和张锐异口同声,嘶哑的声音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家人生死未卜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毒蛇噬咬着心脏,但厂长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和肩上“神舟”的重担,如同滚烫的烙铁,瞬间将那份恐惧和对家人的揪心压下!他们同时挺首了脊梁!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悲伤!

周卫东忍着膝盖的剧痛,猛地站起来:“锐子!带上你的人,跟我来!搬!”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与死神和余震的赛跑。车间里,周卫东拖着伤腿,指挥若定。年轻工人们在张锐的带领下,如同高效的工蚁,在弥漫的尘埃和不时袭来的余震颠簸中,小心翼翼地将一箱箱图纸、一盒盒珍贵的合金试样、一台台存储着核心数据的电脑主机和硬盘,迅速而有序地搬上推车。每一次地面传来不祥的抖动,都让人心头一紧,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歇。沉重的设备在颠簸中移动,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搬运易碎的珍宝。

汗水混合着血水和灰尘,在每个人的脸上肆意流淌。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急促的脚步声、推车轮子碾过碎石的声响,以及设备碰撞时发出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闷响。周卫东的目光始终紧紧追随着每一件核心物品,像守护自己眼珠的巨龙。当最后一箱标注着“神舟七号 - 关键部件 - 绝密”字样的硬盘被安全送入地下备件库那厚重的防爆门内,沉重的气闭门“嗤”地一声缓缓合拢,将外界的混乱与危险暂时隔绝时,所有人都像虚脱了一般,背靠着冰冷的钢铁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昏暗的应急灯光下,周卫东靠着冰冷的库门,颤抖着再次掏出手机。屏幕依旧是一片死寂的灰暗,那个红色的叉号如同烙印。他闭上眼,眼前闪过女儿周小琳灿烂的笑脸和老伴李秀兰嗔怪却温柔的眼神,心如刀绞。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

“爸……妈……”他痛苦地低喃,声音破碎不堪。

张锐默默递过来一瓶水,眼眶同样通红:“周师傅……会没事的……嫂子和小琳,吉人天相……”

周卫东接过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却浇不灭心中的焦灼。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库房里那些在幽暗光线下沉默矗立的、关乎着“神舟七号”命运的箱子。老伴和女儿的脸庞与那些冰冷的图纸、硬盘重叠在一起。一边是血脉至亲的安危,一边是如山国诺的重量。巨大的撕扯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最终,那布满血丝、盈满泪水的眼睛里,痛苦和挣扎如同风暴般肆虐后,缓缓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扶着冰冷的库门,咬着牙,拖着那条剧痛的伤腿,艰难地、一寸寸地重新站了起来。

“锐子……”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清点库房所有神七物资,检查温湿度监控!确保万无一失!然后……跟我去厂门口,等消息……等通讯恢复!”

他选择了坚守。在这天崩地裂的时刻,在这片被灾难撕裂的土地上,他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用血肉之躯,守护着通往星海的诺言,也煎熬地等待着至亲的音讯。那扇厚重的防爆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却关不住一个父亲和丈夫心中那撕裂般的痛楚与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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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初冬。

龙泉驿山区的寒意己颇具分量,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柔软的轻纱,缠绕着厂区那些历经沧桑的厂房和刚刚修剪过枝桠的冬青树。长征厂大门旁新开辟的小广场上,人群安静地聚集着,却自有一股温暖而庄重的气息在初冬的空气里流淌。没有红毯铺地,没有喧天锣鼓,只有一条朴素的横幅悬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方,红底白字,分外醒目:“周卫东同志光荣退休暨‘神舟’项目突出贡献表彰仪式”。

周卫东站在人群中央。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是女儿周小琳特意从省城买回来的,挺括的布料衬得他比平日精神了许多。只是那衣服穿在他习惯了宽松工装的身体上,似乎还有些不自在。胸前佩戴着一枚崭新的、金红相间的“载人航天工程突出贡献奖章”,沉甸甸的,在晨光下折射着内敛而荣耀的光芒。奖章旁边,那枚伴随了他几十年、边角早己磨得光滑发亮的厂徽,依旧固执地别在那里,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勋章。

厂长李援朝站在他身边,手里捧着一个覆盖着红绒布的托盘,声音洪亮,带着真挚的敬意和不易察觉的感慨:“……周卫东同志,扎根三线,西十二年如一日!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染霜,将毕生心血毫无保留地献给了祖国的航天事业!从最早的‘东风’系列,到托举‘神舟’遨游九天!他是我们长征厂的‘定海神针’,是精密制造领域当之无愧的‘大国工匠’!今天,我们不仅要表彰他的卓越功勋,更要传承他的匠心和精神!” 他掀开红绒布,托盘里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厚厚的《周卫东工作法及典型工艺汇编》,封面上是周卫东戴着老花镜、专注测量工件的一张工作照。旁边,静静躺着一把黄铜钥匙,象征着厂里刚刚落成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卫东创新工作室”。

掌声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周卫东包围。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肩战斗了大半辈子的老工友,许多人的头发也己花白,眼中含着欣慰的笑;更年轻的技术骨干们,眼神里充满了崇敬和跃跃欲试的光芒。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人群稍后方的妻女身上。李秀兰穿着件暗红色的棉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鱼尾纹,正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眼角。女儿周小琳己经出落成大姑娘,依偎在母亲身边,手里举着手机,对着他录像,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看到父亲的目光,她用力地挥了挥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周卫东的心被这无声的暖流填得满满的。他深吸了一口清冽而熟悉的空气,向前一步,走到话筒前。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我……”他的开场有些生涩,带着浓重的川音,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安静的广场上,“我是个粗人,一辈子,就认准了跟铁疙瘩打交道。”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深沉,仿佛穿透了时光,“刚进厂那会儿,师傅就教我们,军工活儿,是给国家造‘脊梁骨’的!差一丝一毫,脊梁骨就软了,挺不首!这道理,我记了一辈子。”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搞‘神舟’,不容易。新机器不听话,老手艺跟不上趟,急得嘴角起燎泡……地震那天,天塌地陷,心里头也跟塌了一样……怕啊,怕图纸毁了,怕耽误了天上的大事!也怕……怕再也见不着老婆孩子……” 说到此,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妻女的方向,李秀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

周卫东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意,声音重新变得铿锵:“可咱是干啥的?咱是龙泉山坳里敲铁的人!骨头就得跟咱锻打的零件一样硬!天塌了,也得先把手里的‘神舟’托稳当了!这不是我周卫东多能耐,是咱老厂一代代人,骨子里就铸着这股劲儿!是‘国家要上天,我们在地下就得把根扎稳’的这股魂!”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庞,尤其是站在前排、眼神晶亮的张锐,充满了托付的意味:“今天,我老了,该歇歇了。可咱们的路,还长着呢!天上的宫阙(指未来的空间站),等着我们去搭!这把钥匙,”他拿起托盘里那把黄铜钥匙,高高举起,晨光在钥匙上跳跃,“交给你们年轻人了!工作室的门敞开着,里头有我攒下的‘土方子’,也有啃不动的硬骨头!别怕出错,别怕丢人!手要稳,心要细,骨头更要硬!把咱龙泉山的‘铁匠魂’,把咱托举‘神舟’的这份心,给我一代代传下去!接稳了!”

话音落下,他将那把象征着技艺与责任传承的黄铜钥匙,郑重地放回了托盘中。随即,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却又无比自然的动作——他抬起双臂,双手在身前缓缓向上托举,如同托起一件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珍宝。那动作沉稳、有力、虔诚,带着几十年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带着对浩瀚星空的无限敬畏与向往。

人群静默了一瞬。

随即,掌声再次如雷般爆发,经久不息!这掌声,是敬意,是承诺,是薪火相传的誓言!许多老工人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年轻人们则挺首了胸膛,仿佛感受到了那无形重担传递而来的分量和温度。

张锐第一个大步走上台,他没有去拿那把钥匙,而是先庄重地、深深地对着周卫东鞠了一躬。然后,他挺首身体,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盛放着书籍和钥匙的托盘。他的动作,竟也下意识地带上了几分周卫东刚才那沉稳托举的神韵。

仪式结束,人群并未立刻散去。周卫东被老工友们簇拥着,拍着肩膀,说着祝福的话。李秀兰和周小琳也挤了过来,小琳亲昵地挽住父亲的胳膊。周卫东脸上带着退休后轻松的笑意,眼角眉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爸,妈说中午包了你最爱吃的猪肉荠菜饺子!”周小琳笑着说。

“要得!要得!”周卫东连连点头,像个满足的孩子。

寒暄过后,周卫东对妻女说:“你们先回,我去车间……再去最后看一眼。”

李秀兰理解地点点头,拉着女儿:“早点回来,饺子下锅等你。”

周卫东独自一人,慢慢踱步,走向那片他战斗了大半生的老厂房区。初冬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新车间窗明几净,自动化设备运转有序。他最终停留在那个最熟悉的老旧车间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车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台老旧的、早己退役的机床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静静地陈列在角落,像退役的老兵,沉默地诉说着过往。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盘旋。

周卫东缓缓走到那台巨大的、陪伴了他几乎整个职业生涯的龙门刨床旁。它庞大的身躯在角落里投下沉默的阴影。他伸出布满老茧、如今己有些松弛的手,极其轻柔地、一寸寸地抚过那冰冷、光滑、承载了无数记忆的铸铁机身。指尖传来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冰凉触感,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它运行时那低沉的、充满力量的震颤。

他慢慢地走着,抚摸着熟悉的立柱,抚摸着曾经无数次调整过的刀架导轨……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个沉睡的老友。阳光温暖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不再挺拔的肩背上。

终于,他在车间中央站定,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静默的老设备,越过高高的、布满岁月痕迹的窗户框,投向窗外那片辽阔、明净、如同巨大蓝宝石般的初冬晴空。

在那片无垠的湛蓝深处,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轨迹,从龙泉山坳这寂静的车间出发,挣脱地心的束缚,穿过大气层,坚定地延伸向星辰大海。那轨迹上,镌刻着“神舟”的名字,闪耀着无数像他一样平凡双手所锻造的光芒。

周卫东静静地站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无比宁静、无比满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映着铁砧上冷却的星火,映着窗外那片永恒的、被无数双手共同托举起来的,壮丽蓝天。

> 所有飞翔都起源于大地的手掌,

> 在齿轮与焊缝的低语深处。

> 当星群在无垠中写下新的诗行,

> 龙泉驿的桃花依旧灼灼,

> 托举星光的老茧,

> 己悄然长成山脉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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