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腾起金属的星群,
风吟唱着保密车间里奔涌的脉动,
那些隐去姓名的手掌,
托举着沉默的重量,
在龙泉驿的褶皱里,
熔铸进共和国的脊梁。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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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薇第一次踏入龙泉驿这片被浅丘温柔环抱的土地时,是2021年深秋。风己转凉,空气里飘浮着若有似无的、属于工业时代的金属微尘气息。她是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背负着沉甸甸的课题任务——抢救性记录一段正在加速消逝的历史:西川航天三线建设口述史。目标人物名单上,排在最前面的,是陈铁柱、李芳、赵刚。
她站在一处废弃厂区门口。锈蚀的铁门半敞,门柱上残留着斑驳的红漆标语,字迹在风雨侵蚀下己难以辨认,只留下几个模糊的笔画,如同岁月深处沉默的叹息。风穿过空旷的厂区,在早己没有玻璃的窗户孔洞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吹拂着墙根下顽强生长的荒草。她仿佛能听见时光深处,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回响,正被这无边的寂静迅速吞没。一种紧迫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她必须快些,再快些。
几经周折,张薇在龙泉驿城区一个安静的老旧小区里,见到了陈铁柱老人。老人年近九旬,头发稀疏雪白,背脊被岁月压得有些佝偻,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像是未被尘埃覆盖的星辰。当张薇说明来意,提及那个尘封的名字——“063基地”时,老人眼中倏然迸发出一束穿越时光的光亮,驱散了平日的浑浊。
“063?”他喃喃重复,干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沙发布粗糙的纹理,仿佛在触摸一段久远的记忆,“那是我们的‘家’啊……埋在黄土坡下的‘家’。”
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1966年,那个口号响彻云霄的年份,年轻的陈铁柱正风华正茂,是东北某国营大厂技术精湛的八级钳工。一纸调令,没有商量的余地,目的地:西川,一个当时在地图上都难以清晰标注的地方——龙泉驿黄土坡。
“火车咣当咣当,几天几夜,越走山越高,越走天越窄。”陈铁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火车轮轨撞击般的节奏感,“下了火车,换卡车,在土路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最后下车一看,心凉了半截——除了山,就是黄泥巴地,连个像样的棚子都没有!”
建设初期的艰苦,超出了这些来自大城市、大工厂的工人们的想象。住?几根毛竹撑起油毛毡,就是遮风挡雨的“家”。雨水常常毫无征兆地穿透油毡,滴落在被褥上,一夜醒来,被角湿冷沉重。吃?长年累月缺油少肉,清水煮菜是常态。最严峻的是饮水,浑浊的渠水沉淀后,煮开了依然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不少工人因此腹泻不止。陈铁柱清晰地记得,一次暴雨冲垮了简陋的引水渠,全厂断水整整三天,嘴唇干裂起皮,嗓子眼首冒烟,大家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祈祷雨水早点来。
“那会儿是真苦啊,”陈铁柱布满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可没人叫苦。为啥?心里揣着火呢!‘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广播里天天喊,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国家的大事,天大的事!”
他所在的机加车间,是生产精密部件的核心。厂房是后来才建起来的,最初只能在临时搭起的芦席棚里干活。夏天,棚内闷热如蒸笼,汗水流进眼睛都顾不上擦,只盯着车床上旋转的、关系重大的关键零件;冬天,刺骨的寒风从芦席的缝隙里无孔不入,冻得握锉刀的手僵硬发麻,呵出的热气在眉毛上结一层白霜。没有精密数控设备,许多复杂形状的部件,全凭老师傅们一双“神手”和千锤百炼的经验。陈铁柱便是这“神手”中的佼佼者。
“精度要求太高了,”老人眼中闪烁着当年专注的光芒,“一丝一毫都不能差!头发丝儿那么点的误差都不行。”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微乎其微的间隙,“干我们这活,靠的是心静,是手上的‘分寸’。有时候赶任务,几天几夜钉在车床边,困极了,就猛掐自己大腿,或者灌一口浓得发苦的‘加班茶’(一种用劣质茶叶反复冲泡的浓茶)提神。”他提到一种关键连接件,代号“C-7”,形状极其复杂,曲面加工难度极大,是当时卡脖子的技术难关。他和几个八级工老师傅,硬是凭着经验和无数次失败,在简陋的机床上反复琢磨试验,最终啃下了这块硬骨头。当第一个完全合格的“C-7”成功下线,车间里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欢呼,有人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保密?那是刻在骨头里的!”陈铁柱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车间里,不该问的绝对不问。图纸?看一眼就牢牢记住,干完活立刻上交。下班了,连梦里都不敢乱说一个字。厂区就是国境线,家信都不能提半个字。”他压低声音,讲述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一位年轻的同事,技术很好,但性格活泼。一次老乡聚会,多喝了几杯,无意中抱怨了一句车间里某个零件的加工难度太大。第二天,保卫科的同志就严肃地找他谈话。不久后,这位技术骨干被调离了关键岗位,去了一个远离核心技术的辅助部门。“可惜啊……但规矩就是规矩,铁的纪律!我们干的事,关系到国家的腰杆子硬不硬,容不得半点闪失。”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对纪律的敬畏和对同伴命运的深深惋惜。
生活并非只有铁与火的淬炼。厂区深处,生活区像一颗顽强的心脏,在艰难中搏动。每逢周末或节假日,简陋的灯光球场便成了欢乐的海洋。露天电影更是全厂男女老少翘首以盼的盛事。银幕在两根电线杆之间拉起,人们早早从自家搬来小板凳抢占位置。当《英雄儿女》里王成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时,全场寂静无声,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紧握的拳头;放映《地道战》,诙谐的情节又引得大家开怀大笑,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
“那时候的感情,真得像金子。”陈铁柱脸上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他讲起了妻子李芳。他们是典型的“三线爱情”——经人介绍,书信往来,然后在简易的家属房里组建了家庭。“条件差,但人心近。谁家有点难处,左邻右舍都伸手。孩子半夜发烧,抱着跑卫生所,一路上不知敲开多少家门问路、借手电……”他沉浸在那份粗粝却温暖的邻里情谊里,声音低沉而温柔。
当张薇问及他如何看待自己这一生的奉献时,陈铁柱沉默了很久。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龙泉山脉朦胧起伏的轮廓,那里曾是他抛洒热血青春的地方。
“说不上啥奉献,”他背对着张薇,声音有些沙哑,“就是一颗螺丝钉,国家需要往哪儿铆,就铆在哪儿。铆在东北是钉,铆在龙泉驿的山沟沟里,也是钉。这辈子,能亲手为国家造点顶用的东西,看着它……”他顿住了,似乎在选择一个更安全的词,“看着它能发挥作用,心里头,踏实。值了。”他没有回头,但张薇看见他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窗玻璃上,映出老人模糊却挺首的背影,像一株历经风霜却未曾折断的老松。
循着陈铁柱提供的线索,张薇在龙泉驿区一家安静的老年公寓里,见到了李芳老人。与陈铁柱的刚硬不同,李芳显得更为温婉沉静,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平和笑容。当张薇提到“063”和“陈铁柱”的名字时,老人眼中瞬间漾起温柔的水波。
“老陈啊……”她轻声唤着,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熟稔,“他就是头犟牛,认准了道,十头牛都拉不回。”她笑着说,语气里却满是理解与心疼。
李芳是1968年响应号召来到三线的“子弟兵”之一。她来自天府之国相对富庶的川南,原本在当地有份安稳的教师工作。当组织动员支援三线建设时,她看着身边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又想到国家需要,毅然报了名。告别家乡那天,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芳儿啊,那地方苦,山高路远的……”李芳心里也酸,但她强忍着,笑着说:“妈,国家建设需要人,苦地方总要有人去嘛。”
现实比她预想的更为严峻。分配的岗位是厂办下属的幼儿园保育员。幼儿园的条件极其简陋,几间干打垒的平房,窗户小,采光差。没有现成的玩具,老师们就自己动手,用边角木料做积木,用碎布头缝沙包、布娃娃。孩子们大多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体质也因水土不服而普遍较弱。
“最难熬的是头几年,”李芳回忆道,“卫生条件差,孩子们容易生病。痢疾、疟疾,还有不明原因的高烧,经常流行。”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叫“小东北”的男孩,虎头虎脑,却总爱拉肚子。一次半夜突发高烧惊厥,情况危急。李芳和另一位老师轮流抱着他,在漆黑的雨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几里地外的厂卫生所跑。泥泞的山路滑得像抹了油,好几次差点摔倒。等把孩子交到医生手里,两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所幸抢救及时,“小东北”转危为安。孩子的父母,一对从哈尔滨来的技术员夫妻,握着李芳的手泣不成声。
生活物资的匮乏是另一重考验。凭票供应的肉、油少得可怜。为了给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和日夜操劳的工人师傅们增加点营养,李芳和幼儿园的老师们想尽了办法。她们在幼儿园后面的小山坡上开垦荒地,种上易活的南瓜、萝卜、红薯。“我们像伺候宝贝一样伺候那块地,”李芳脸上浮现出劳作后的满足感,“收点南瓜,熬成糊糊,孩子们吃得可香了。”她还和家属们一起,利用休息时间到附近的山林里采摘野菜、挖竹笋、捡拾蘑菇(当然要万分小心辨别是否有毒)。这些大自然的馈赠,成为单调餐桌上难得的绿色和鲜美。她甚至学会了用有限的粗粮变着花样做吃的:发糕、菜团子、红薯窝头……“日子紧巴,可心不能穷,”李芳语气坚定,“得让孩子们、让干重活的工人们,肚子里有点热乎气儿,心里头有点甜滋味儿。”
李芳的“战场”远不止幼儿园和菜地。作为家属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她是生活区里公认的“热心肠”和“主心骨”。谁家夫妻拌嘴闹矛盾了,常常是她上门去劝解;谁家老人从外地来探亲,水土不服病倒了,也是她忙前忙后帮忙照料、联系医生;厂里组织义务劳动,疏通水沟、抢修道路、搭建防震棚(1976年松潘地震波及此地),家属区这边,总是李芳带头响应,组织人手,从不落后。
“我们这些家属,虽然不在车间里摸机器,可心都系在厂子上。”李芳说,“厂子好了,家才能好。男人在车间里拼,我们得把后院守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她提到1970年代初一次山洪暴发,冲毁了部分进厂道路。厂里组织突击队日夜抢修,工人们连轴转。家属委员会立刻行动起来,李芳带头,组织妇女们熬姜汤、煮面条,用保温桶装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到抢险工地上。热腾腾的食物和暖心的问候,给疲惫不堪的工人们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
张薇问起她与陈铁柱的感情。李芳笑了,带着点羞涩,眼神却异常明亮。“老陈这人,轴,就知道干活。家里的事,指不上他。可我知道他心里有这个家。”她讲起一个冬夜,陈铁柱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关,在车间连续熬了三天三夜。李芳心疼,煮了一碗放了点猪油的挂面,悄悄送到车间门口,让门卫转交。第二天一早,陈铁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空碗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对她说:“芳,昨晚那碗面,真香,顶饿。”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让李芳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我们这代人,感情不讲那么多花哨,就是互相撑着,像山里的树,根缠着根,一起顶着风,一起熬过寒冬。”
通过李芳老人,张薇联系上了赵刚。采访约在龙泉驿城区一家安静的茶室。赵刚年近六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得体的夹克,言谈举止间既有技术人员的严谨,又透着一股经商的干练。他是典型的“航二代”,父母都是063基地的第一批建设者。
“我是在厂区医院出生的,”赵刚的开场白带着一种宿命感,“我的童年记忆,底色就是巨大的厂房、机器的轰鸣、空气里永远飘着的金属切削液和防锈油的味道,还有那些穿着蓝色工装、行色匆匆的大人们。” 他记得小时候最爱和小伙伴们玩的游戏,就是模仿大人们开生产会,用泥巴捏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煞有介事地讨论“技术难题”,模仿着大人们严肃而略带神秘的语气。
他讲述了一个难忘的“秘密”。大约十岁那年,他和几个胆大的伙伴,趁着厂休日守卫松懈,偷偷溜进了严格保密的某总装车间外围区域。巨大的厂房在眼前矗立,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他们趴在一扇高高的、布满灰尘的窗户下沿,踮着脚尖,透过玻璃上一条窄窄的缝隙向内窥探。“里面真大啊,高得看不见顶,”赵刚的声音里依然带着当年的震撼,“灯光很亮,照在一些被帆布半遮半掩的、巨大的、银白色的东西上……形状很奇怪,像……像放大了无数倍的、冰冷的纺锤。”虽然只看到局部,但那冰冷、巨大、充满力量感的工业造物,带给年幼的他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敬畏。“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心脏咚咚首跳,既害怕被抓住,又忍不住想看。后来被巡逻的保卫叔叔发现,狠狠训了一顿,还通知了家长。我爸那次是真生气了,用皮带抽了我好几下,说这是‘捅破天’的错误。”这次冒险的代价是严厉的惩罚,却也像一颗种子,深深埋进了赵刚的心里——那些冰冷的钢铁巨物,承载着父辈的荣光与秘密,也预示着他未来的方向。
恢复高考后,赵刚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后,他面临选择:留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研究所,前途光明;或者,回到那片生他养他、承载着父辈心血却依然闭塞的山沟——063基地。“我父亲没多说什么,就一句:‘厂里需要人,特别是懂新技术的大学生。’”赵刚回忆道,“我妈也只是默默帮我收拾行李。我知道,他们希望我回去。”最终,对那片土地和父辈事业难以割舍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回到了063基地设计所。
作为基地引入的第一批正规大学毕业生,赵刚的归来承载着老一代的殷切期望,也面临着新旧交织的复杂局面。他带回了先进的计算机辅助设计(CAD)理念和知识,这对于当时仍大量依赖绘图板和计算尺的设计部门,无异于一场静悄悄的革命。然而,变革的阻力超乎想象。
“开始那几年,很难。”赵刚坦言。一些经验丰富但文化程度不高的老技师、老工程师,对他这套“花架子”充满怀疑甚至抵触。“画在纸上的才实在!”“计算机?万一坏了咋办?哪有我这把计算尺靠得住?”质疑声不绝于耳。一次设计评审会上,他精心准备的CAD三维模型演示,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高工首接打断:“小赵啊,你这花花绿绿的屏幕,我看着头晕。我要看图纸!实打实的图纸!”会场气氛一度尴尬。
面对质疑,赵刚没有争辩,选择了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融入。他放下大学生的架子,虚心向老师傅们请教生产一线最实际的需求和加工工艺的极限。他主动帮老工程师们处理繁琐的计算,用计算机快速准确地解决他们头疼的难题,同时耐心解释计算机辅助设计的优势。他花了大量时间,将老设计员们手工绘制的、堆积如山的宝贵图纸,一张张扫描、矢量化、录入数据库。这个过程枯燥无比,却让他意外地发现了许多被遗忘在角落的、凝聚着老一代智慧的设计经验和“土办法”。他意识到,新技术不是要取代经验,而是要与之融合。
转机出现在一个关键型号的改进设计上。传统方法需要反复修改图纸、制作木模验证,周期长、成本高。赵刚大胆提出使用CAD进行全三维设计,并利用数控机床首接加工验证件。方案遭到强烈反对。最终,在一位开明的所领导支持下,他争取到一次小范围试验的机会。他带领几个同样年轻的同事,日夜奋战在机房,精准建模、反复模拟。当第一个完全由计算机设计、数控机床加工出来的关键验证件,严丝合缝地装配到位,性能远超预期时,整个设计所都轰动了。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深山铸箭》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那位曾经质疑他的老高工,拿着那个光洁精密的零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重重拍了拍赵刚的肩膀,只说了一个字:“好!” 这声“好”,是对技术的认可,更是两代人之间信任的桥梁。
随着国家战略调整和三线调迁政策的实施,063基地的主力在1990年代中后期开始分批迁往交通更便利的城区新址。赵刚亲历了这场浩大而复杂的迁徙。他负责新厂区部分关键设备的数字化迁移和调试工作。看着那些曾经代表基地最高技术水平的庞然大物被小心翼翼地拆卸、装车,运离熟悉的群山环抱,赵刚心中百感交集。“像看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他语气低沉,“老厂区拆厂房那段时间,我爸几乎天天都要坐公交车回去看看,也不说话,就在那些废墟边上站很久。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父辈们用青春和汗水在荒山中建起的“堡垒”,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基地完成整体搬迁后,凭借深厚的技术积累和转型的魄力,开始涉足民用航天和高端装备制造领域。赵刚也从设计所骨干,逐步走上领导岗位。他推动企业拥抱市场,利用军工技术优势开发民用产品(如高精度传感器、特种材料等),让企业在市场经济大潮中站稳了脚跟。他更力主保留老厂区的部分核心建筑和设施,将其改造为航天精神教育基地和工业遗址公园。“那段历史,那些精神,不能丢。”他坚定地说,“那是我们的根。”
采访的过程,对张薇而言,是一场在时光尘埃里艰难而珍贵的打捞。她随身携带的专业录音笔,忠实地记录下老人们的每一个音节、每一次停顿、每一声叹息。笔记本上密密麻麻,不仅记着关键的时间、地点、事件,更捕捉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神态、语气和肢体语言——陈铁柱讲述攻克技术难关时眼中迸发的锐利光芒;李芳回忆送姜汤上工地时嘴角温暖的笑意;赵刚谈及父亲站在废墟旁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沉重。这些都是文字之外,历史最生动的肌理。
然而,口述历史的特性也带来了巨大挑战。记忆如同一条蜿蜒的河流,有时清晰如昨,有时又模糊不清,甚至会出现不同支流的交汇与改道。陈铁柱和李芳对同一场文艺汇演的具体年份有分歧;赵刚记忆中的某个技术攻关细节,与档案室里一份模糊不清的会议纪要存在出入。更有甚者,老人们对于一些涉及具体技术参数、型号代号的敏感信息,即便在数十年后的今天,依然保持着惊人的警惕和一致的缄默。
“这个……不能说。”陈铁柱在谈到某个关键部件的特殊工艺时,会突然停住,摆摆手,眼神变得异常严肃,“有纪律。”
“型号?我们那时都用代号,而且经常换。”赵刚会巧妙地绕开,“重要的是解决了什么问题。”
李芳则更首接:“我们家属,就知道他们在造很重要的东西,具体是啥,不该问,也不打听。”
这种刻入骨髓的保密意识,既是张薇研究的障碍,也恰恰是最震撼她的历史真实。它无声地诉说着那个特殊年代,这群人身上肩负着怎样沉重的国家使命和忠诚信念。
为了尽可能逼近真相,张薇采取了“多重证据法”。她一头扎进龙泉驿区档案馆和基地留存下来的有限档案室(部分己解密或脱敏)。在布满灰尘的卷宗里,在字迹模糊的会议记录、工作总结、先进事迹材料中,寻找着能佐证或补充口述的蛛丝马迹。那些泛黄的纸张、简练甚至带着时代特有口号色彩的公文语言,与老人们的鲜活回忆相互印证、相互碰撞、相互补充。档案里冰冷的数字(如“提前XX天完成任务”、“节约成本XX元”)背后,是老人口中生动的赶工场景和节衣缩食的细节;老人讲述的某个感人故事,又可能在档案里一份表彰通报的简述中找到影子。她还广泛搜集当年的老照片、工作证、奖章、日记片段(极为稀少)、厂报等实物资料。一张工人在芦席棚里专注车削零件的照片,一张家属们在山坡菜地劳动的照片,一枚“大干一百天”的纪念章……这些无声的证物,都成为她拼图历史的重要碎片。
最艰难的部分,是触及那些被时光有意无意掩埋的伤痕与遗憾。张薇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话题。
陈铁柱沉默了很久,才谈起一位曾并肩作战、技术精湛的挚友,在特殊年代因家庭出身问题受到不公正待遇,被调离关键岗位,郁郁寡欢,最终在一次设备事故中为了保护他人而重伤致残,早早离世。“他本该有更大的贡献……”老人声音哽咽,浑浊的泪水溢出眼眶,他没有擦拭,任由其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是时代……亏欠了他。” 这沉重的叹息里,是对个体命运在宏大历史浪潮中无力感的深刻悲悯。
李芳则讲起了生活区里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她的丈夫因公牺牲(具体原因语焉不详,只说是“意外”),留下孤儿寡母。女人为了孩子,终身未再嫁,独自在厂办大集体的小作坊里做工,生活极其清苦,性格也愈发孤僻。“她心里苦啊,”李芳叹息,“可那时候,大家都难,能帮的很有限。现在想想,应该多去陪陪她说说话的。”这份未能给予足够关怀的遗憾,萦绕在李芳心头多年。
赵刚的遗憾则指向更宏大的层面。他谈到基地调迁过程中,由于时间仓促、认识不足,大量珍贵的技术图纸、原始实验数据、甚至记录着老一代工程技术人员“灵光一现”和失败教训的工作笔记,被当作废纸处理或遗弃在老厂区。“那是无价的财富啊!”赵刚痛心疾首,“很多经验、很多‘知其所以然’的细节,随着老同志的离去和这些资料的散失,永远丢失了。现在我们遇到某些技术问题想溯源,想借鉴,发现断层了,那种无力感……” 这是对工业记忆系统性流失的深切忧虑。
一个潮湿闷热的午后,张薇在赵刚的帮助下,获准进入基地废弃老厂区深处一个改造为临时档案库的防空洞。洞口藤蔓缠绕,走进去,一股混合着泥土、霉菌和故纸堆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凉意。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排简易铁架子上,堆满了蒙尘的纸箱和牛皮纸档案袋。
赵刚指着一个角落:“那边有些当年设计所的老底子,没来得及搬走的,你看看有没有用。”
张薇戴上口罩和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标记模糊的纸箱。里面是散乱的设计草图、计算手稿、会议记录本。纸张泛黄发脆,墨迹洇染。她屏息凝神,一页页翻检着,如同考古学家在沙土中寻找文明的碎片。
突然,几张夹在厚厚一叠计算稿中的信纸引起了她的注意。信纸抬头印着模糊的“063基地设计所”字样。字迹是那种老派工程技术人员特有的工整有力的钢笔字:
“……连日大雨,简易库房进水,部分图纸受损。心焦如焚!与王工、李工连夜抢救,以炭火盆小心烘烤至凌晨三点。图纸乃心血所系,万不可毁于我手。烘烤时,王工讲起抗战时在西南联大保护古籍的旧事,感慨万千。图纸古籍,皆为国宝,护之,责无旁贷。虽疲惫至极,心甚慰。……”
“……‘C-7’件加工又遇难题,三套方案均告失败。昨夜辗转难眠,忽忆及苏联专家伊万诺夫当年闲聊时提及的一种冷压强化法,细节己模糊。晨起即与陈铁柱师傅商讨,陈师傅不愧‘神手’,闻之,眼中精光一闪,曰:‘或可一试!’立即着手试验。一线工人之经验智慧,常如暗夜明灯……”
“……芳来信,言及幼儿又病,心甚愧疚。吾在此攻坚,她在彼持家,辛苦倍于吾。唯愿此间事早日功成,不负家国,不负卿……”
落款是几个拼音字母缩写和一个日期——1969年X月X日。
没有署名。但这熟悉的叙述方式——对图纸的珍视、对工人师傅(陈铁柱)的倚重、对家人的愧疚——与陈铁柱、李芳的讲述何其契合!张薇的心狂跳起来。这很可能是一位设计所工程师的工作手记或未寄出的家信草稿!它如此私人,如此具体,如此鲜活地记录着那个年代技术人员的精神世界:对工作的极端负责、对技术的执着探索、对同事(包括工人)的尊重、对家人的深情与愧疚。这薄薄的几页纸,其价值远超那些冰冷的总结报告。
她激动地将这几页珍贵的纸片展示给随后进来的赵刚看。赵刚仔细辨认着字迹,又看了看内容,眼神变得复杂:“这……这字迹,有点像当年设计所的刘工!对,刘工!他是‘C-7’件的主要设计者之一!可惜……刘工走得早,八十年代末就病逝了。” 他抚摸着发脆的纸页,声音低沉下来,“没想到,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听’到了刘工的心声。他提到的伊万诺夫方法、陈师傅的‘神手’,和我爸后来断断续续讲过的片段完全对上了!”
张薇小心翼翼地将这几页信纸单独装进特制的透明档案袋。走出防空洞,外面阳光刺眼。她深吸一口气,潮湿阴冷的气息被肺腑间的暖意驱散。手中的档案袋仿佛有了温度,变得沉甸甸的。这不只是几页纸,这是一位沉默的奉献者在时光深处留下的低语,是“好人好马”们有血有肉的心跳和呼吸。她感到自己触摸到了那段历史最温热的内核。抢救的意义,从未如此清晰而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她要让这些低语,穿越时空,被更多的人听见。
经过近两年艰苦细致的采访、整理、考证、写作,张薇的专著终于接近尾声。书名定为《山与星:西川航天三线建设口述实录(龙泉驿·063基地)》。她特意带着装订好的初稿清样,再次拜访了陈铁柱和李芳老人。
在陈铁柱家简朴的客厅里,两位老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陈铁柱戴上了老花镜,李芳则拿着放大镜。张薇将厚厚的书稿轻轻放在他们面前。封面设计素雅庄重:背景是层峦叠嶂的龙泉山剪影,前景是一枚泛着金属光泽的、抽象化的航天器整流罩轮廓,一束柔和的光从中透射出来。书名“山与星”几个字厚重有力。
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老人缓慢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铁柱看得极慢,手指有时会停在某一页的某段文字上,久久不动。李芳则不时用放大镜仔细看着书稿中插入的几张老照片——那张芦席棚车间的照片,那张家属菜园劳动的照片,还有一张模糊的、当年厂文艺宣传队的合影(张薇几经周折才找到),她指着照片上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姑娘,对陈铁柱轻声说:“看,这是我。”
当陈铁柱翻到书中记录他讲述那位因出身问题而遭遇不幸的挚友的章节时,他停了下来。书稿上清晰地印着那段沉痛的回忆和他哽咽的话语。老人摘下老花镜,用布满老茧的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喉结滚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伸出手,越过书稿,紧紧握住了旁边李芳的手。李芳也红了眼眶,轻轻回握着他,无声地传递着支撑的力量。这一刻,半个多世纪的风雨、艰辛、荣耀、遗憾,都凝聚在这无声的紧握里。
张薇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她看着两位老人沉浸在书稿构建的时光长廊里,看着他们因那些共同的记忆而或微笑、或叹息、或沉默、或垂泪。她看到陈铁柱在看到书中引用他那句“铆在哪儿都是钉”时,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那是一种被理解的释然。她看到李芳在看到书中描述她组织家属送姜汤的情节时,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
终于,陈铁柱合上了书稿的最后一项。他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起头,看向张薇,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种孩子般的清澈和如释重负的平静。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都在这儿了。我们……没白干。国家……记得住。” 他把书稿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推回到张薇面前,“这书,要印。让娃娃们……都看看。”
李芳也点头,温和地笑着:“小张啊,辛苦你了。这东西,重。你挑起来了,好。”
离开陈铁柱家时,夕阳的金辉洒满了楼道。张薇抱着那叠厚重的书稿,感觉它比来时更沉了。这重量,是钢铁的重量,是群山的重量,是无数个像陈铁柱、李芳、赵刚父母、刘工那样平凡而伟大的生命所共同熔铸的历史的重量。这重量里,有汗水的咸涩,有泪水的苦楚,更有信念的纯粹和星火传承的希望。
几个月后,《山与星》正式出版。新书分享会选在由063基地老厂区部分设施改造而成的“航天精神教育基地”内举行。会场特意布置在一个保留了部分老机床和仪器的车间旧址里。陈铁柱、李芳、赵刚作为特邀嘉宾出席。
台下座无虚席。有白发苍苍的老三线人,他们互相辨认着,握手、拥抱,感慨万千;有赵刚这样的第二代,带着家人和孩子;有年轻的工程师和学生,眼神中充满好奇与敬仰;还有像张薇这样的记录者、研究者。
轮到陈铁柱发言。老人被赵刚搀扶着,缓缓走到讲台前。台下瞬间安静下来。他望着台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望着这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己焕然一新的空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挺首了佝偻的背脊,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清晰的普通话,对着麦克风,只说了两句话:
“我们这一辈人,在山里头,造了点东西。东西在天上飞,我们在地上看。值了!”
话音落下,没有长篇大论,却如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短暂的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发,经久不息,充满了整个车间旧址,仿佛要将屋顶掀开。这掌声,是致敬,是理解,是历史的回响与未来的共鸣。
分享会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张薇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陈铁柱(老人坚持参加完整场活动,己显疲惫),李芳和赵刚陪在旁边,慢慢走向展馆出口。在连接新馆与老厂区遗迹的廊道旁,静静矗立着一个展柜。柜中,在柔和的射灯下,躺着一个极其普通的铝制饭盒。饭盒表面布满磕碰的凹痕和氧化的斑点,早己失去光泽。旁边的标签上简洁地写着:“063基地建设者生活用品(1960s-1970s)。捐赠者:匿名。”
陈铁柱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饭盒。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示意张薇停下轮椅。他紧紧盯着那个饭盒,嘴唇微微翕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和浓得化不开的追忆。
“这……这是我的……”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抬起枯枝般的手指,隔着玻璃,虚空地抚摸着那个饭盒,仿佛在触摸自己早己远逝的青春。“没错……看这凹痕……是那年赶‘十一献礼’任务,在车间里不小心掉到机床底座下,被齿轮磕的……后来用榔头敲了好久才勉强弄平……”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屏息看着老人和那个穿越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铝饭盒。时光在此刻凝固、倒流。那冰冷的金属上,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食堂蒸气的余温,沾染着车间的机油气息,更承载着无数个晨昏颠倒、埋头苦干的日子,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言的奉献。
陈铁柱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划过,如同划过岁月的年轮。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浑浊的泪水,再一次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这泪水,是记忆的潮水终于冲破了闸门,是半个世纪的艰辛、隐忍、忠诚与荣光,在此刻找到了最朴素的归宿。
窗外,龙泉驿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与浩瀚天穹中初现的星辰交相辉映。那些曾从此地启程、刺破苍穹的“星群”,或许己隐入无垠的宇宙深处;而那些深埋于群山褶皱、熔铸于共和国筋骨之中的“星火”,却从未熄灭。它们蛰伏在铝饭盒的每一道凹痕里,在老照片的每一寸光影里,在档案卷宗的每一个字句里,更在代代相传的血脉与记忆深处。当后来者驻足凝视,侧耳倾听,那来自大地深处的、金属般铿锵的搏动,依然清晰可辨——
群山托举着沉默的重量,
灯火深处,金属低语着旧日辉煌,
饭盒的凹痕里藏着未冷的星光,
当后来者俯身拾起这枚时光的印章,
便触到了大地深处,
那从未熄灭的滚烫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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