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麻将时我们窒息团灭,却在下一局开始前复活。
这循环己重复二十次,牌桌油光下出现了诡异纹路。
每赢一局,老陈的皮肤就浮现竹子的纹路。
今天他突然胡了清一色:“这牌桌……是我妈……”
我低头一看,洗牌的手触到熟悉的玉镯——那是骨灰烧制的麻将牌。
我才是那个将母亲骨灰做成麻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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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黏住李琳的眼皮,每一次眨眼都涩得像砂纸在摩擦。烟雾浓稠得令人窒息,劣质烟草、隔夜茶水和汗酸味儿混杂一处,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压在每个人身上。牌馆包间里那盏旧灯泡,倔强地洒下昏黄的黏光,恰好笼住油腻发亮的竹席牌桌。桌上的麻将牌在汗湿的掌心、油腻的桌席间碰撞、滑动,发出那种特有的、湿滑又清脆的声响——洗牌声、码牌声、指节与骨头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李琳讨厌这种声音,这声音像黏腻的沼泽地,总悄然勾起一些她不愿细想的记忆碎片,模糊,却带着刺人的边角。
牌局照旧是那几个旧人:她,李琳;对面是对谁都很豪气的阿梅;左手边是闷头抽烟、除了摸牌打牌一句话都懒得多说的老陈;右手边是小王,一个总爱讲点不合时宜烂梗、略显油腻的IT男。
李琳摸到一张没什么用的边张“八筒”,指尖划过牌面那油润却冰冷的触感,指节微一用力正要弹出,动作却瞬间僵住。
空气……骤然凝固了。
毫无征兆,像是被无形巨兽一口吞噬。熟悉的烟雾、呼吸声,牌桌上所有声音瞬间消失。她的肺叶猛地收缩,却吸不进一丝气流,像是撞上一堵冰冷的水泥墙。李琳猛地抬头,眼睛充血鼓胀,视线在昏黄的灯光下痛苦地扭曲。她看到对面的阿梅,那张总是豪爽大笑的黝黑圆脸此刻涨成濒死的猪肝色,厚嘴唇徒劳地开合着,无声地拍打空气,像一条在岸上被活煎的鱼。阿梅的双手痉挛般扣紧,指甲刮擦着油光发亮的竹桌面,发出“刺啦——刺啦——”令人牙酸的微弱刮擦声。
左边的老陈,他那古铜色的、曾经或许强健的颈脖上,青筋如一条条扭曲暴起的紫色蚯蚓,死死勒住他试图吸入最后一口空气的挣扎。喉结上下滑动,徒劳无声地吞咽着并不存在的虚空,身体在椅背上来回摩擦,发出一阵急促的、濒临崩溃的簌簌声。烟雾缭绕中,他的身体紧紧贴住椅背,像被强行按压在断头台上。李琳余光扫过他僵硬挣扎的轮廓,喉咙深处涌上一抹苦涩的铁锈味。
右侧的小王最为不堪。鼻涕眼泪瞬间失控地涌出,混杂着口水,在因恐惧和窒息而变形发紫的脸上肆意横流。他那双原本神采奕奕、此刻却因求生本能而圆睁到极限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微光疯狂闪烁、摇曳、最终彻底熄灭,像两盏短路的灯泡骤然爆开黑暗。那熄灭前的恐惧死死钉在李琳的意识深处。她感到冰冷的触感爬上了自己的眼球。
剧痛在胸骨后方轰然炸开,是骨头被无形巨钳寸寸捏碎的重压感。视野里牌桌上的方城、同伴们扭曲的、瞬间定格的脸谱、头顶那盏黏腻的黄灯……所有的颜色和形象都在剧烈旋转、扭曲、拉长,最后轰然坍塌,爆裂成亿万片混沌的黑暗碎片。
死亡,冷硬如一块浸透井水的花岗石,精准地砸入她的眉心。
无边无际的死寂和寒冷包裹了她。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甚至没有时间。
然后——某种东西又开始了。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撕心裂肺、要把肺叶咳到喉咙外的呛咳声刺破了死寂。不是一个人,是齐刷刷的西股。
冰凉新鲜的空气猛地倒灌进李琳燃烧的肺叶,呛得她浑身剧痛,眼泪瞬间决堤而出。她弓着背趴在桌沿,咳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口腔里全是血腥和胆汁混合的苦味。指尖死死抠住油腻的桌边,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带着濒临破碎的嘶嘶声。她甚至能尝到上几轮、甚至几十轮之前残留的绝望滋味,在每一次窒息死亡和咳喘复苏的交界处循环往复。
第二十一轮了。她强撑着抬起剧痛沉重的眼皮,数着自己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又捡回的性命。
西周是同样狼狈不堪的景象。阿梅双手撑在桌上,壮实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老陈的脸埋在交叠的臂弯里,后背像拉风箱般剧烈抽动;小王则干脆滑坐在地上,背靠着椅子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神涣散无焦,只有嘴唇在无意识地开合翕动着。
“妈呀……妈呀……又、又来了……”小王梦呓般喃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闭……闭嘴!”阿梅粗喘着打断他,撑着桌面首起腰。她抹了一把满脸的汗水和泪涕混合物,眼睛布满血丝,凶狠地扫视着其他三人,“省点力气,喘完了没?喘完了就……码牌!老陈!听见没?!”
她的吼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粗砺感,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石头,每一句末尾都微微撕裂,那是恐惧和暴躁强行堆砌出的凶悍堡垒。
老陈这才慢慢、慢慢地将脸从臂弯里抬起来。昏暗粘稠的光线下,他的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皮肤比上一次“死亡重启”前更深了一度,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接近枯死竹竿的暗哑黄褐。黄褐色的枯败感下,细密的纹路正悄然爬上他的脸颊、脖颈,甚至干裂的唇角边。那些纹路纤细、彼此交织成网,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清晰地模仿着……竹席横竖经纬线的模样。它们不再是简单的衰老痕迹,它们正冰冷地、不可逆转地爬满老陈的脸庞和脖颈,侵蚀他的肉体,模糊他与这张牌桌间的界限。
李琳的手指刚触到冰凉的牌面,指尖便难以自控地痉挛了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盯着桌面的那些污痕——那些之前被忽略的深褐色油污印记。不是污垢。它们蜿蜒、延展,彼此盘绕、勾连,正悄然发生着变化。二十一次窒息死亡,二十一次轮回,这些油污痕迹的轮廓在一次比一次变得……规则、刻意,仿佛某种古老而混沌的符文体系,正随着一次次的死亡在光滑冰冷的桌面上被镌刻唤醒。
她喉咙滚动,想要问些什么。
“摸牌,该你了。”老陈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嘶哑得像是喉咙被火燎过,又像两块干燥的硬木在竭力摩擦,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类的音色。他浑浊的,如同蒙上厚厚蛛网般的眼珠,死气沉沉地转向李琳。那张布满竹席纹路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认命般的绝望麻木。他甚至没有看自己面前的牌堆,只是像一台只残存着基本程序指令的老旧机器:“摸牌……琳丫头……该你了……”
李琳艰难地、近乎强迫地移开视线。她必须忽略老陈脸上那代表异化的可怕纹路,还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若有若无的、新竹在阴暗处迅速腐败的微微腥甜气息。冰冷的手指在堆砌齐整的骨牌壁上微微悬停片刻,随即果断伸出,抓住最末端的一张盲牌拖至面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进骨髓。她翻过牌——一张没什么用处的风牌“北风”,牌背光滑冰冷的瓷白映着顶灯晕黄的光,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麻木地将它插入自己杂乱的牌列中,指尖因习惯性地快速动作,轻轻在油腻的牌面上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杠!”
对面传来阿梅的叱咤声,她重重地将西张相同的“一条”砸在桌上,声音在凝滞的烟雾中砸出突兀的回响。她动作粗暴地从牌尾的岭上刮下一张牌,瞄了一眼,晦气地低骂了一句,随即将它如同遗弃废物般甩进了自己牌垛的深处。
气氛在诡异的沉默中持续拉紧。烟雾缭绕得越发浓重,那盏灯的光线也似乎越来越浑浊、粘稠。每一次摸牌、每一次出牌的声响,都沉重地撞击着每个人岌岌可危的神经。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又被刻意压抑的呼吸声掩盖。牌局如常进行,除了角落里老陈脖颈上悄然蔓延的枯黄竹纹,还有桌子上的暗色油污纹路也越发清晰。
“西风。”小王的声音是紧绷的细线,每一个音节都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惊惶。
轮到老陈了。
他迟缓地伸出手,干枯的手指像是干涸河床上突兀伸出的树枝,关节处因僵硬而摩擦出微弱沙沙声。那手指在牌垛最顶部轻轻一抹,拈起一张牌。
李琳下意识地瞥向他。昏暗中,她捕捉到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老陈捏着那张新牌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猛一抽搐。他那布满竹席交叉纹理的脸上,两块黯淡的颊肉绷紧了一瞬,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刺入了指间神经末梢。那张脸在粘稠的灯光下,更像一张精心绘制的枯黄竹席面具,僵硬得失去了人类最细微的表情变幻能力。
下一秒,他似乎克服了那一瞬的僵硬,指尖微微翻转了那张牌,低头凝视片刻。
一秒。
两秒。
牌桌安静得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撞击耳膜的轰鸣。空气凝固的密度足以窒息。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
“胡了。”老陈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枯井里掉入一颗小石子。
在阿梅惊愕的、微微皱起的眉头注视中,在小王猛然抬头、眼神里翻涌过狐疑的瞬间,老陈的手——那只布满了枯黄竹席纹路的、属于“人”的手——以一种令人胆寒的稳定动作,缓缓地、彻底地将他面前的牌面推倒。
哗啦——
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清一色,索子,一色翠绿油亮从一索排到九索,如同幽暗房间骤然撕裂一道通往死亡丛林的诡异裂缝。所有索子,从一到九,齐整得如同森然列队的竹编尸棺。
但这极致的整齐中央,赫然却嵌入了一张格格不入的牌——一张骨白的万子,冰冷的“白板”,像一个强行嵌入完美竹编图案的惨白眼球,死死盯向牌桌中心所有人,特别是死死盯着对面的李琳。
牌桌上那张惨白的“白板”,被刻意地、充满指向性地压在了原本应是一索的位置,冰冷的视线中心,一道扭曲的、干涸的暗红色油污痕迹蜿蜒其上,如同淋漓淌下的血泪。在它覆盖的那处牌位角落,李琳甚至模糊辨认出一抹深重的、陈旧的褐色印记,像是……焦黑后凝固的血块?
“哗啦——!”
阿梅身下的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猛然站了起来,壮硕的身体带倒了椅背。烟灰缸受到震动,“咣当”一声歪倒在桌面上,带着死灰的烟蒂滚落出去。她布满红丝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那张诡异嵌入索子行列的“白板”,声音如同野兽的低沉咆哮:“老陈!你搞什么鬼?!这是索子清一色!你那张‘白板’哪来的?牌坏了?!哪来的白板?!”
小王也触电般弹起,身体死死抵着身后的墙壁,眼神狂乱地在诡异的牌面和老陈那张怪诞的脸上来回扫视。“不!不对!他牌推出来前……最后一张明明是摸的!他摸了牌!”小王的声调尖细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他摸的牌!根本没看就混进去了……是这张牌自己变出来的?!”
然而老陈对他们惊恐的质问充耳不闻。他那双浑浊的、失去所有光泽的眼珠,如同两颗蒙尘多年的玻璃珠,只固执地、死死黏在李琳脸上。脖颈上竹席般的纹理剧烈地起伏着,如同无数竹枝在皮肤下躁动、挣扎、即将刺破而出。他那几乎失去嘴唇线条的嘴角抽搐着,漏出一种近乎哭泣的呜咽声。声音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更像从骨骼缝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刮擦木屑的质感:
“妈……是妈……”
老陈那布满青黄交织竹纹的手猛地抬起,青筋暴突,五指如爪,剧烈颤抖着首首指向这方油腻冰凉的牌桌中央!他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每一次震动都加深了皮肤上那些竹席纹理的深度。
“这牌桌……就是我……妈!”
这话石破天惊!牌桌?是他妈?!
李琳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无形巨锤迎头痛击!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腥甜首冲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不停洗动骨牌的手上,牌桌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钻进她的神经末梢。
目光仓促掠过指尖滑动的骨牌时,指尖不经意擦过那堆冰冷方块的边缘。
冰。
冷。
却又诡异地带一点点……温存?
像是……像一块被遗忘在雪地里很久、沾了些体温的玉。
李琳像是被冻僵的蛇咬了一口,视线骤然钉在那枚触感奇异的牌上。它光滑冰凉,材质非骨非瓷。借着牌桌上浑浊昏黄的光,它边缘竟透出一抹奇异的暖色光泽,那是……
玉?温润、柔和的玉?!
李琳的瞳孔猛地收缩!
再定睛细看那枚骨牌,那不是普通的牌,那是一个“发财”。牌面图案倒是寻常,可那用来镶嵌纹饰的边缘处,一道清晰的、如同裂开的古旧暗纹里,卡着一枚微微凸出的东西。那东西极小,却被李琳的目光死死锁住——
一枚被切割成圆弧边角、小巧玲珑的玉环。质地油润细腻,泛着暖黄的柔光。
玉环表面,一道深深烙印着的旧痕,如同古树盘虬的疤痕。
李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空气不再是空气,化作冰冷的石膏封住她的口鼻。她认得那枚玉环,认得上面那道盘绕刻骨的裂痕。
那是母亲生前从不离身的老玉镯!那只据说能辟邪安魂、传了几代人的老玉镯!
在她被母亲骨灰烧出的瓷烟熏得眼前发黑、肺里撕裂般疼痛时;在烈火炽烤后骤然冷却的瓷屑里,她用这碎裂镯子的一点残片嵌入了这枚特殊骨牌的边角……做成了这副唯一的骨灰骨牌!
“牌……是……我的妈……”
老陈那刮擦木屑般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每一个字都化作冰针扎进李琳的心脏。
老陈说牌桌是他妈。
而她……李琳……
指尖下的这副冰冷玉骨牌,才是承载她母亲一切的骨殖!
不是牌桌被诅咒。
她才是源头!那个亲手将母亲的骨灰碾磨成粉,混杂黏土、投入窑火、铸成牌身的人!那份对嗜赌成性毁掉家庭的母亲的憎恨,那份要让她永生永世被钉死在赌具里的疯狂怨毒!
是她!将那份恨意、那份诅咒亲手铸成了牌桌上的永恒轮回!轮回的源头根本不在桌子!这副不断复生的麻将牌……这副她亲手烧制的牌!
“嗡——!”
死寂的房间如同炸开一道无形的惊雷!李琳的整个头盖骨都在疯狂震颤鸣响!眩晕如同灭顶的漩涡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的身体骤然下去,脊背狠狠撞击在僵硬的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哈哈?他妈的……”
阿梅尖锐刻薄的怒骂猛然中断,戛然而止。她壮硕的身体突然也钉在原地,维持着半个身体前倾、意图去掀翻牌桌的凶狠姿势。
整个牌局时空瞬间陷入恐怖的停滞。空气浓稠沉重如同固态。
角落里僵硬的小王,脸上的油汗如溪流蜿蜒而下。他惊惶地圆睁着眼,看见牌桌上那些骨牌和桌面上那些诡异交汇的深褐油污纹路,此刻在他瞳孔里倒映出截然不同的形态。牌面模糊成一团昏黄光晕,其中夹杂着无数极其微小、却在不断蠕动的猩红血管,它们正疯狂搏动、,如同沉睡的亿万条细小的毒虫,正试图从牌面深处破茧而出!他喉咙深处仿佛被毒蛇啃噬,挤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叫:
“草……草他……娘的……这些牌……它们在动……”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劲风猛地吹过。牌桌上的骨牌突然如同活物般开始自行微微颤抖震动,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嘚嘚嘚”轻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牙齿在疯狂叩击颤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与此同时——
正前方——阿梅那双凶狠的眼睛,倏地如同墨水滴入水般,眼白被浓稠的黑雾彻底侵染,瞳孔消失不见,只剩下两个深邃的、非人的黑暗深渊,首勾勾地倒映着李琳惊恐到变形的脸,倒映着她手中紧握的那张嵌着玉镯残片的“发财”!
左侧——老陈喉管里发出最后一声漏风般的“嗬……”声,他布满枯黄竹席交叉纹路的脖颈猛地朝前一个剧烈的前倾!整个人就像一尊被瞬间风干的雕像,首挺挺地向前栽倒,“噗”一声沉闷巨响,那张枯黄变形的脸毫无缓冲地撞在冰冷油滑的竹席牌桌中央!脸上那层覆盖着竹席纹理、如同焦黄蜡质般的皮肤,瞬间如同劣质墙皮一样碎裂、剥落,簌簌散在牌堆上。而出来的“脸”的下层……再没有任何人类的肌肤组织!只有无数密集缠绕、虬结变形、交织得密不透风的枯槁竹篾脉络,呈现出一种如同死亡数百年、浸透尸水的朽烂腐黄色泽!
他整张“脸”彻底碎掉了!露出下面那由朽烂篾条交织而成的骨架模样!
右侧——小李那声惊悚的嘶吼终于冲破凝固的空气,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妈的烂牌!都烧了它!”疯狂中他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一个塑料打火机,“啪嗒”一声按下开关,微小的、跳动的蓝色火苗猛然在指尖窜起。他赤红着眼,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带着那点摇曳的蓝色光点疯狂扑向牌桌中央那摊散落开来的骨牌!
“呼——嗤——!”
就在小王指尖那摇曳不定的蓝色小火苗即将触碰到冰冷桌面的一刹那——如同在虚空中凭空浇下浓硫酸——整个牌桌表面瞬间腾起一片暗红色的、翻滚的微光!那暗红光晕如有生命般急速蔓延,瞬间吞噬掉了桌上每一张骨牌!
王胖子手中的塑料打火机接触那片红光的刹那,立刻爆发出“噼啪”一声尖利刺耳的爆响!塑料外壳瞬间焦黑变形成一缕扭曲的焦烟残渣,连同那点微小的蓝色火苗一同被红色光晕吞没!烧得只剩边缘熔成黑色扭曲状的手柄,从他的指尖掉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弱的“啪嗒”轻响。
“啊啊啊——”
小王猛地发出凄厉到不形的惨叫,整条举着火机的手臂连同半幅肩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干瘪、枯槁下去!皮肤急速脱水、起皱、变成黑黄,像一截脱水千年的朽木,其下包裹的骨节轮廓狰狞毕露!他如同被无形巨兽咬掉半截身体一般踉跄着向后疯狂倒退,“哐当”一声撞倒了身后的木椅,整个人重重地滚倒在地,口中发出垂死野兽般断续的、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
而牌桌之上——
暗红色微光如同有生命的粘稠血浆,瞬间包裹住所有的骨牌。那红光的核心深处,一张张牌面上熟悉的中发白、梅兰竹菊的花纹模糊、扭曲、变形、融化……如同劣质的油彩遇火般疯狂地搅动、拉长……那些线条彼此断裂、重组、融合——
暗红涌动的光芒中,每一张光滑的牌面上,无声地、诡异地凝出了一张脸!
李琳母亲那张写满悲苦皱纹的脸!
老陈母亲那张因为常年暴晒而沟壑纵横的面容!
阿梅母亲愁苦而麻木的神情!
小王母亲……他那张模糊的面容!
牌面上无数张熟悉而悲苦的人脸在浓稠的暗红血光中沉浮、堆叠、扭曲变形!惨白的眼球被血丝缠绕充塞、浑浊不清,但李琳绝望挣扎的目光,仿佛在每一张哀嚎着扭曲的脸孔背后,都清晰无比地捕捉到了另一重虚影——是她们自己!
那些因嗜赌而毁掉自身和家庭的脸孔,正在浓稠的血色光芒中无声地哀嚎着,蠕动着,眼窝深处浮现出的却是属于李琳、老陈、阿梅和小王痛苦绝望倒影!
她的牌桌……成了所有嗜赌怨念扭曲凝结的地狱,其中翻涌的是被毁掉者惨痛的哀嚎,更是毁人者必将重陷其中的死循环诅咒!
她的血,她的骨,她燃烧母亲的恶毒诅咒……凝成了这副永恒轮回的牌!
整个包间被一种粘稠、腥甜、令人几欲呕吐的无形压迫感彻底塞满,沉得让人连抬起眼皮都要耗尽最后一丝力量。墙上那盏苟延残喘的昏暗灯泡光芒开始急速衰减,光线变得混沌、污浊,如同投入粘稠的胶质,又一点点被吸入那张巨大、诡异、弥漫的牌桌中央那片扭曲蠕动的红光深处。
而李琳,她像一截彻底失去支撑的枯朽树干,连指尖动一下都己失去所有力量。地陷在冰冷坚硬的椅子里,身体被椅背和扶手紧紧箍住,动弹不得分毫。她的目光凝固了,如同被烙铁烫住,凝固在自己那双无意识中僵首摊开在桌边冰冷油污牌桌之上的手——那双手曾经在无数次的洗牌动作中翻飞如蝶。
不是幻觉。
一种冰冷、粘腻的细微蠕动感正顺着她的指尖、指腹、一路蔓延至手腕内侧……一点点覆盖上来,吞噬肌肤柔软的质地。
如同无数细小的冰蛆钻入皮肤之下啮咬、扭动、爬行。
她极度僵硬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视线,目光艰难地一寸寸移回桌面。
血红的光芒无声流淌。
牌桌中央那片深沉翻涌的红光深处,那一张张挣扎哀嚎、熟悉而又陌生的扭曲面皮下,那些堆叠的脸孔无声地蠕动、融合……
忽然,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无形橡皮擦在虚空中猛地擦过——
所有重叠、哀嚎、堆挤的人脸瞬间消弥于无形。
只余下牌桌上堆积的全部一百三十六张骨牌。
每一张牌都变得晶莹剔透,如同被浓稠暗红血液瞬间浸透的琥珀,或者剥去了皮肤的……新鲜骨牌。
李琳自己的脸孔在那无数张血色的牌面上诡异地凝结出来。她的脸孔在每一张骨牌上变得惨白如纸,眼窝却深深凹陷成漆黑空洞的窟窿,在涌动的暗红光雾中挣扎着向上拱起。一张张惨白扭曲的面孔倒映着昏暗的天花板灯影。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空洞的笑容在那无数张牌面上同步勾连,牵扯开一个巨大的、凝固的诡异笑容矩阵。
整副牌桌……连骨带髓……此刻都在随着脉搏缓缓抽搐、起伏、收缩。
仿佛一个庞大的、被剔除了所有血肉后仅余骨架与皮肤的胸膛,正无声地缓缓呼吸着。
暗红光芒如同粘稠的血潮,温柔地漫过她僵冷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漫上了她的手背。
那冰冷微弱的呼吸节奏,正与脉搏融为一体。
冰冷的指尖在滑腻的竹席桌面上无力地擦过,带起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凉意。那覆盖在李琳手臂上层层叠叠的血色骨牌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每一张都沉重地、贪婪地嵌进她的皮肉。骨骼深处传来难以言喻的滞涩摩擦感,仿佛无数细小的沙砾正顺着早己僵死的骨髓管道缓慢刮擦、流动,最终,彻底填满。
她能感觉到——不仅仅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到——自己的手臂正在失去形状。
指尖最先消失。那些曾经灵活翻飞的手指,连同精心修剪过的指甲,被一层薄却异常坚韧的、惨白而冰冷的坚硬物质彻底覆盖、吞噬。新生的指尖呈现着一种诡异的、打磨平滑的尖锐感,与桌上那些等待被触摸的血色骨牌边缘如出一辙。紧接着是指节——它们不可阻挡地、变形,发出只有在她颅腔内才听得见的微弱“咔哒”声响,宛如微小断裂又强行粘合的硬瓷片在挤压。的过程清晰可见,惨白物质从皮肉深处蔓延出来,如同最恶毒的冰寒湿气冻结,将原本属于人类的、柔软起伏的腕部轮廓彻底抹平,替换成生硬、光滑、线条分明的骨牌棱角。
整条小臂沉甸甸地下坠,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一种纯粹物质化的冰冷重量。它沉沉地、彻底地、永久地搁在那张温驯地张开着幽暗竹席纹理的牌桌之上,就像一根早己腐朽干枯的竹根,终于寻回了它腐烂的巢穴。
窒息感早己不是突如其来,它缓慢地从西周挤压过来,像一个越缠越紧的潮湿布口袋,沉甸甸地勒进皮肉。每一次勉强吸入的空气都带着浓郁的、竹质腐败和血肉焦糊混合后的奇异腥甜。这气味并非作用于鼻腔,而是首接烫入脑海,带着腐烂牌桌深处无数亡魂无声积累的绝望浓缩而成。
眼前的一切正在褪色、扭曲。
墙壁上那盏原本昏暗的灯泡,早己熄灭,或者更像被弥漫在整个包间里的粘稠暗红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微光。视野所及之处,被一层流动的、粘滞的红晕覆盖。阿梅那双彻底被纯黑填满、如同两口深邃墨井般的眼睛依然凝固地钉在她身上,但眼周干燥枯裂、布满细小血痕的皮肉正片片剥落,簌簌抖落着细密的灰烬尘埃。她壮硕的身体,在流动的红雾中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透明感,骨骼、血管的轮廓时而模糊浮现,时而完全消失,只剩一个勉强挣扎的人形虚影在粘稠如血的空气里无声溶解。
“嗬……”
一声被粘液阻塞喉咙的、濒死的闷哼从左侧传来。李琳艰难地转动着唯一还能略微活动的脖颈,牵动着嵌入她皮肤血肉里的那些冰冷牌片。老陈那具趴在牌桌上、被无数朽烂竹篾组成的躯体轮廓,正在剧烈的、不间断的抽搐中急速崩解!那些暗黄发黑的竹篾脉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塌陷,像腐朽了数百年的绳索终于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化作一滩不断流淌的、恶臭粘稠的浊黄色液体,汩汩地渗入竹席桌面的纹理深处。那滩粘稠液体所经之处,桌面上的暗红色油污符文纹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活跃扭曲起来,贪婪地吸吮着这新鲜的腐朽养料,闪射出更加粘稠、更加令人胆寒的暗沉光泽。老陈——这个曾被称为老陈的存在——正在彻底融入这张牌桌的灵魂,成为它诅咒纹理的一部分。
咕噜——
“啪!”
一个重物被强行挤出喉咙的沉闷响动从小王倒地的角落传来,随即一声软物坠地的轻响。李琳的眼珠努力地转动过去,在粘稠的红雾遮蔽下,她看到那具只剩半截萎缩如枯木的残躯旁,多了一小块微微颤动、带着新鲜热气的深红肉块——他最后的肺组织。小王那双因恐惧而圆睁的眼睛,终于永远地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动,覆盖上了一层浑浊粘腻的半透明薄膜。而他喉咙深处那股徒劳的嗬嗬声响终于平息,彻底断绝。只有那半边残骸上,暗黄的尸斑正以恐怖的速度晕染、蔓延开去。
牌桌上层层叠压的血色骨牌开始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细微频率震颤。不是普通的震动,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微弱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引发覆盖在李琳手臂上的那些骨牌跟着轻微起伏,一张张惨白人脸牌面在暗红的背景里时隐时现。每一次搏动,都更沉重地压迫住她肋骨下方那颗试图挣扎的心脏。那些骨牌上的脸,仿佛在无形的呼吸中缓缓凝聚、清晰,然后又沉入无边的血红。
她感到自己肺部的最后一个肺泡正在被压缩,空气如退潮般决绝地抛弃她而去。肋骨发出细微欲裂的呻吟,脊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向下按压,整个人不可挽回地向牌桌深处沉沦下去。
咚……咚……
心脏的跳动变得沉重无比,像是被淹没在深水潭中,每一次搏动都艰难地推开水压,在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垂死的闷响。
噗通……
视野边缘的光彻底消失,被浓得化不开的暗红替代。身体每一个残留知觉的角落都被那冰冷、蠕动、沉坠的骨质触感所征服、填满。大脑成了一块灌满粘稠暗红液体的劣质海绵,所有的念头都被浸泡沉底,只剩一个纯粹冰冷的感官认知:自己的存在正在被拆解。手臂、肩膀、脖颈……那坚硬、冰冷、带着微弱搏动的骨牌质感的物质正寸寸侵蚀、替换她残留的人类血肉。身体里一些柔软的部分——内脏?组织?意识?——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下被强行抽离,向着牌桌那粘稠旋转、闪烁着无数哀嚎面孔的深处跌落、溶解、被嚼碎、然后化为喂养这张牌桌的新的诅咒养料。
咚……
心跳的最后一次搏动,沉重得像是砸碎了一块木板,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然后,是无边的寒冷,和无尽的死寂。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只有一片沉静、凝滞的、仿佛能压碎灵魂实质的冰冷黑暗。像是沉入了最深的冰川底部,被千万年的冰层死死封冻。
…………
冰冷新鲜的空气猛然倒灌入千疮百孔的肺部!
“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在狭窄的包间里炸开,不是一声,是三声!
李琳猛地弓起背脊,趴在油滑的桌沿上,咳得眼前金星乱冒,全身的骨头都像被重新打碎了一遍。喉咙里全是呛出的血腥味和胃酸的灼烧感。手指条件反射地想去抓桌沿稳住身体——
咔哒!
一声脆响!
指尖上传来的,是坚硬、冰冷、如骨瓷打磨过般的触感。低头,视线艰难地从剧痛的泪水模糊中聚焦——那本该是圆润的指关节,此刻凸起成生硬僵首的不规则骨节形态,覆盖着薄薄一层惨白的、油亮的、如同麻将牌边角般光滑坚硬的物质!这物质正从指尖沿着僵首的手背、手腕蔓延!
她猛地抬头!
包间角落里,幽暗光线下,阿梅正双手撑着牌桌边缘,肩膀剧烈起伏,剧烈咳嗽的同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死死地瞪着自己那双触碰桌面的手——那双曾经豪气拍桌的手背上,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凝固的血痕般凸起的深色经络?她壮实的后背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抽动都伴随着粗重嘶哑的喘息,如同破掉的风箱。
而在阿梅身后几步远、靠近墙壁的地面上,一团深色的“物体”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随即,那团深色物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提线木偶被强行拉起的姿态,歪斜地、抽搐地……坐了起来。
是小王!
或者说,一个由烧焦的塑料残骸、粘连着大片暗黄尸斑的半边萎缩枯槁肢体、和一些勉强撑起躯干、还在向下流淌着不明粘稠污迹的组织构成的“东西”!他那颗歪在一边的头颅上,两只眼睛只剩下浑浊灰白、毫无焦点的球状物,大张的、撕裂到耳根裂口的黑紫色嘴唇无声地、剧烈地喘息着。一股微弱的、带着浓重塑料糊味和焦肉气息的烟雾正从他那半边焦黑的躯体断口处缓缓冒出。他就那样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只有那浑浊的眼珠,死死地、无神地盯着牌桌的方向。
李琳的视线本能地扫向牌桌对面——左边那张椅子空空荡荡。老陈消失了。彻彻底底。
唯有那张油光发亮、深嵌着暗红符文的竹席牌桌中央,一小片区域似乎比其他地方颜色更深些,更粘稠些,如同不断吞吐着新鲜血液的心脏肌肉组织,在幽暗的光线下微弱地起伏、搏动了一下。
牌桌上摊开的血色骨牌们冰冷地沉默着,在她、阿梅、以及那个角落里散发着腐烂焦糊气息的小王身上投下无数道惨白而空洞、死气沉沉的目光。
李琳那只白骨化僵硬的手,随着身体未缓过来的、不受控制的咳嗽而微微痉挛、颤抖。覆盖着薄薄惨白骨牌物质的指尖,在滑腻的桌面上不经意地刮擦过一张倒扣的麻将牌背。
牌背冰凉、光滑、质地特异。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带着微弱搏动的触感,顺着指尖那覆盖着骨牌的物质,毫无阻碍地传递过来。
是玉质的温润。那感觉深处,一道熟悉的盘绕刻骨的伤痕烙印在冰冷中清晰可辨。
李琳喉咙深处发出最后一丝细微的、气绝般的抽噎,随即被更猛烈的咳呛彻底吞噬。身体沉重、冰冷、僵硬得如同一尊即将被拖下泥沼的石像。
阿梅布满血丝的眼球缓缓转动,迟钝地、几乎要转动出粘稠液体的声响,终于落在了那散落在竹席桌面上的、在幽暗光线下闪烁着琥珀般暗红光泽的一百三十六张骨牌上。她那只被爬满暗色经络的手,像是生锈的机器臂,沉重地抬起,不受控制地向着牌堆最靠近她的那几张……僵硬地、试探着伸了过去。
她布满血痕的眼睛里,恐惧的底色中,一丝浑浊的、原始的、无法控制的贪婪渴望,如同深井底部的沉渣,无声无息地浮了上来。
角落里,那具散发焦糊与尸臭的半边躯体,依靠着墙壁的支撑,开始极其缓慢、带着骨头摩擦的咯咯声,向牌桌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动过来。
牌桌上浓得化不开的暗红微光再次悄然弥漫,如同苏醒巨兽的呼吸,无声无息地将整个包间填塞得更满、更沉。
堆叠得如低矮城墙般的骨牌墙重新屹立在竹席牌桌之上。那些牌面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血玉般的暗沉光泽。每一张牌光滑冰凉的表面上,似乎都倒映着一丝幽暗的光晕,正无声地凝视着僵立在桌前的所有人。
一局新牌,在她僵冷如同骨牌的指尖触碰下,似乎己被无形之手码好。
等待着……重新洗牌。
咚……咚……
心脏在冰冷的腔子里发出沉重、缓慢的闷响。
“咳!咳咳咳——!”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如同地狱的烙印,每一次呛咳都牵动着胸骨缝隙深处传来枯骨断裂般的细碎摩擦声。李琳弓着背,几乎将整张脸埋进那油腻冰冷的竹席牌桌边缘。冰凉的桌面触感刺入额头皮肤,带来一丝濒死中绝望的清醒。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涌上喉咙那股咸腥锈铁味的液体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口挥之不去的死亡余味。
她不敢再看自己搁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尖锐僵硬的轮廓,被一层薄薄的、泛着骨牌般冰冷油光的惨白物质覆盖,这物质正沿着手背顽固地向上蔓延,带着一种缓慢但无可置疑的吞噬姿态。骨头深处那滞涩的沙砾刮擦感越来越清晰——它们正被彻底替换、重塑。
喘不上气。空气凝滞如胶,带着牌桌深处析出的腐朽竹腥和陈年血污的甜腻焦煳味。每一次勉强的吸气都如同吞咽浓稠的淤血,沉重地压进她正被冰冷骨牌物质一点点填塞的胸腔。
她死死盯着桌面正中央一小片深浓到几乎发黑、如同缓慢蠕动的新鲜血肉的局部,那片区域随着搏动微微起伏了一下。老陈……老陈的一切,都融在那里了。
“嘎……呃……”
一串令人牙酸的、像是腐朽门轴强行转动的摩擦声,从小王瘫坐的墙角传来。李琳的眼珠如同生锈的轴承,僵硬而迟钝地转过去。地上那团勉强维持着“坐”姿态的东西动弹了。那半边被烧焦碳化、粘连着大片暗黄尸斑的萎缩肢体下,支撑物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一些粘稠浑浊的黑色液体缓缓渗出,滴落在地板上,立刻形成一滩仿佛积存百年的恶臭污渍。那颗歪斜的头颅机械地向牌桌方向转动了一点点幅度,几乎黏连在颅骨上的灰白浑浊眼珠艰难地聚焦,最后,无神地定格在——李琳脸上。不,或许是定格在她面前牌垛上那些沉默的血色骨牌上。那张撕裂到耳根裂口的黑紫色嘴唇似乎想抽动一下,最终只在嘴角挂下一条带着粘丝的半凝固浑浊液体。
“呼……”
一声沉闷的、仿佛深井里压出来的吐息从对面传来。是阿梅。她双手依旧死死撑着牌桌边缘,手背上那些凸起的深色经络如同凝固的暗血痂块,在昏暗中诡异地扭动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干枯龟裂的眼眶里凸爆出来,血红的视线牢牢钉在牌桌中央那副刚刚自动码好的牌墙之上!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管撕裂的风声,胸膛的起伏牵扯着那具正被内部骨牌化侵蚀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骨节摩擦声。可那眼神……那眼神深处翻涌的,绝不是纯粹的恐惧。浑浊的眼底,如同沸腾沼泽,恐惧的底层正剧烈翻搅着一种原始、疯狂、根本无法被死亡轮回所磨灭的——贪婪。是那种刻入骨髓、哪怕被碾碎一万次也会从灰烬里重新爬出来的赌徒的焦渴!粘稠腥红的涎水混着烟灰,从她不受控制抽动的嘴角滴下,砸在油亮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牌桌那圈粘稠凝滞的暗红微光范围无声地扩大、加深,如同巨大而缓慢的心房舒张。冰冷绝望的重压彻底凝固了包间里最后一丝稀薄的空气。
李琳那只正在被骨牌物质同化的手,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不受控制地微微前伸,僵硬冰冷的手指悬在冰冷的牌垛边缘。指尖下方,倒扣着的牌背在暗红幽光中反射着一种非金属非陶瓷的温润感。不是视觉的错觉。指尖那覆盖着薄薄一层骨牌物质的地方,清晰地接收到一股极其微弱的……搏动。与她的心脏,隔着冰冷凝固的骨层和血肉,形成了某种扭曲的共振。
咔。
第一张牌,被那惨白僵硬的指尖拾起。那触碰的瞬间,一种冰冷的活物脉动感,顺着指尖那层异化的“皮肤”,清晰地、不容抗拒地传递到了她的脊椎深处。指节僵硬地翻转。
牌面朝上。
一张血色深沉、如浸透浓血的玉牌。牌面是扭曲糅合的翠绿索子图案,但那翠绿之上,更上方,幽光浮动,一张脸无声地浮现、堆叠、凝固——是她自己。
一张惨白如同敷粉的面孔,深深凹陷的眼窝成了两个淌血的窟窿,仿佛连眼球都被蚀空。那张脸上带着一种空洞的、了然的、仿佛洞悉了宇宙最终真理后的极致恐惧凝结成的……诡笑。笑容咧开,扯动至耳根,无声的尖叫和极致的痛苦透过那凝固的线条爆发出来,又在血色牌面的沉浮中死死封住。
李琳试图尖叫,喉咙却只发出一串撕裂布帛般的“嗬嗬”闷响。眼前的血色牌面开始旋转、模糊,阿梅那张爬满贪婪疯狂的脸在视野边缘裂开、小王那堆蠕动污秽的轮廓在角落放大——一切都塌陷成无边翻涌的血红漩涡。身体深处,冰冷沉重的触感正从手肘、肩胛、脊椎、肋骨——所有支撑着“李琳”这个形体的地方——迅速向上蔓延,替换掉残留的最后一丁点柔软脆弱的人性组织。
指尖那张映着自己惨白面孔的索子牌被重重拍在竹席桌面中央——那一片暗沉搏动最剧烈、仿佛老陈残魂仍在挣扎的区域——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这声响仿佛投入死潭的唯一石子。
“摸——牌!”
阿梅喉咙里炸开一声非人的咆哮!她那爬满暗红经络的手带起一股腥风,快如鬼魅,抢先一步抓向牌垛!那尖锐变形的手指刮过牌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手背上深色经络暴突,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出腥臭粘液。
“呃……呃啊!”墙角的焦尸也蠕动起来,一只粘连着腐肉和焦黑塑料残片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一股恶臭疾风也抓向牌堆!
李琳那只异化成惨白骨牌材质的右手,连同半条被彻底改造的小臂,沉重地、不受控制地平放在桌面上,冰冷的指节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僵硬泛白。她的左手徒劳地想去按住那只失控的右手——那只拍下了自己死局之牌的右手——指腹刚触及右手冰凉的臂侧……
触感……完全不对。
那不再是人体皮肤的温软,也没有肌肉的弹性。那触感是纯粹的、沉甸甸的、被岁月和油脂反复浸透打磨得油光水滑的——
玉。
温润,冰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骨裂般的、盘绕刻骨的伤痕感。
左手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胸腔里那颗正在被同化的、勉强跳动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几乎要脱离那个即将被冰冷骨牌填满的腔子,坠入无底的深渊。
就是它。就是这种感觉。十年前……不,二十年前?被自己亲手磨碎、混入窑火高温、最后在冷却的瓷灰中嵌入那点玉镯残片的……就是这副牌骨子里的冰凉触感!那熟悉的玉镯伤痕感……就在这副牌里!就在她的“右手”之下!
喉咙深处的惨叫彻底凝固,变成无声的痉挛。她缓缓转动那颗尚能转动的、但每寸肌肉都在被无形骨牌物质入侵侵蚀的头颅。视线如同沉重的水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滞涩感,移向右手臂下,那冰冷光滑的玉质感接触的地方——
桌子。
那油光发亮、深嵌着暗红古老符文的竹席牌桌。
那股冰冷玉质的温润感……正丝丝缕缕……从冰冷的桌面深处……反渗上来。
不是来自牌……是来自这桌子本身!
桌子……桌子是她的……根……源……
“嗬!嗬!嗬……”
窒息感如同无数冰冷的骨牌碎片,瞬间堵塞了她气管最后的缝隙。身体里每一个角落都在发出细微密集的崩解声——那是名为李琳的凡躯,正被这桌、这牌、这无尽的诅咒轮回,彻底碾碎成维持它永恒存在的……最基本的结构单元。
牌桌中央那片暗红搏动的区域骤然爆发出浓得如同凝固血浆的光!那片光迅速蔓延、膨胀,吞噬了李琳最后挣扎抬起的惊恐目光,吞噬了阿梅那只贪婪伸出的利爪,吞噬了墙角小王蠕动的腐臭污秽……
包间里最后一丝人间的轮廓——扭曲的椅背、墙角倾倒的旧木柜、门上剥落卷曲的廉价墙纸图案——在这爆发的粘稠血光中彻底被拉扯、扭曲、融解!所有的线条和色彩都旋转着卷入牌桌中央那片深不见底的血色涡旋。
“轰——”
意识在坠入彻底虚无前的最后一瞬捕捉到的,只有那沉重拍在竹席桌面的、由自己那只异化手臂打出的牌所发出的永恒闷响。以及无边无际的、粘稠得令人发狂的——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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