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领命去后，养心殿内便只剩傅恒与乾隆二人。烛火在风里轻轻摇曳，将皇上的影子投在明黄色的纱帐上，忽明忽暗，瞧不出半分情绪。
傅恒始终低着头，耳尖却紧紧绷着，听着龙椅上的动静。先是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带着陈年的潮意，接着是茶杯被端起的轻响，又重重搁下，瓷碗与托盘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声。
“富察氏，”乾隆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说不清的疲惫，“你说，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傅恒心头一震，忙叩首道：“皇上真龙天子，行事自有考量，臣不敢妄议。”他知道皇上这话不是问他，是问自己。当年南巡偶遇夏雨荷，恩宠半载，终究是负了。皇家的情分，从来都掺着权衡，可再硬的心肠，对着“血脉”二字，也难免松动。
乾隆没再说话，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忽快忽慢。傅恒能想象出皇上此刻的模样——眉头紧锁，盯着那方砚台，或许正想起大明湖畔的烟雨，想起那个据说一笑能让荷花都失色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五阿哥带夏氏到——”
傅恒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他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细碎的颤抖，想必是紫薇。这姑娘此刻踏进的不是宫殿，是龙潭虎穴，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民女夏紫薇，叩见皇上。”声音很轻，却带着股子倔强，没有寻常人见驾时的瑟缩。
乾隆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抬起头来。”
傅恒悄悄抬眼，余光瞥见紫薇缓缓抬头。她今日换了身素色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带着泪痕，可那双眼睛亮得很，首勾勾地望着龙椅上的人，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些熟悉的影子。
就这一眼，乾隆的呼吸明显顿了顿。傅恒看得清楚，皇上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捏紧了，指节泛白。
“你娘……她还好吗？”乾隆的声音忽然软了些，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紫薇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重重叩首：“母亲……三年前就去了。临终前攥着那把扇子，让民女一定要找到皇上，问一句……问一句当年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承诺”二字像针，扎得殿内的空气都凝住了。傅恒暗道不好，这姑娘太实诚，皇家哪有什么“承诺”可言？说出口的话，转脸就能被规矩吞了，此刻提起来，不是揭皇上的短吗？
果然，乾隆的脸色沉了沉，眼底掠过一丝厉色，可再看紫薇哭得通红的眼睛，那点厉色又慢慢散了，化作一声长叹：“她……终究是怨朕的。”
他从龙椅上站起身，缓步走到紫薇面前。帝王的龙袍扫过地面，作者“作者岁月静好安暖相伴”推荐阅读《雨巷逢君》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带起一阵风，吹得紫薇的发丝乱了。乾隆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指尖在她眉骨处轻轻碰了碰。
“这眉形，像她。”他低声道，语气里有怅然，“那银锁，给朕瞧瞧。”
紫薇忙从怀里掏出银锁，双手奉上。乾隆接过，着上面磨得发亮的“乾”字，指腹一遍遍划过，像是在触摸什么滚烫的东西。过了半晌，他把银锁揣进怀里，对傅恒道：“富察氏，先把她安置在宫里，找个清静的地方，别声张。”
傅恒一愣——不审不问，就留下了？这不合常理。可他不敢多问，忙应道：“是，臣遵旨。”
乾隆又看了紫薇一眼，语气缓和了些：“你既来了，就先住着。朕……会给你一个交代。”说完，转身回了龙椅，重新拿起奏折，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傅恒领着紫薇往外走时，她的腿还在发软，几乎是被搀扶着才挪动脚步。走到殿门口，紫薇忽然回头，望了一眼龙椅上那个背影，眼眶又红了。
“傅恒大人，”她轻声问，“皇上……他会认我吗？”
傅恒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这张酷似夏雨荷的脸，又望向养心殿的飞檐，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想起富察府的向日葵，此刻大约正被日头晒得发亮，可宫里的风，从来都比别处烈。
“姑娘，”他淡淡道，“进了这宫门，有些事，就由不得自己了。安心住着，等着便是。”
有些话他没说——认，或许会认，可认了之后，是福是祸，谁也说不准。夏雨荷盼了一辈子的名分，终究是等不到了，如今女儿来了，却不知这紫禁城的墙，会不会比济南的湖水更冷。
回到富察府时，己是晌午。小燕子正蹲在向日葵田里，手里揪着花瓣，见他回来，忙蹦起来：“阿玛！怎么样了？紫薇姐姐留下了吗？”
傅恒看着她沾了草屑的裙摆，又望向那片金灿灿的花，忽然觉得有些晃眼。他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留下了。”
“那太好了！”小燕子拍手笑，“我就说皇姑父不是狠心人！”
傅恒没接话，只是蹲下身，轻轻扶正一株被风吹歪的向日葵。花盘沉甸甸的，朝着太阳的方向，固执得很。他忽然想起紫薇那双眼睛，也是这样，带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
可这皇宫里的太阳，从来都不是为谁一人而升的。
他摸了摸花盘，指尖沾了些金色的花粉。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宫里的气息，凉飕飕的，像是要把这满院的暖意，都吹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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