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老者。身形极为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穿着一件沾满灰尘和暗褐色污迹的旧道袍，袍袖宽大，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他的头发如同乱草，灰白相间，胡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下颌骨线条嶙峋，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蜡黄，紧紧包裹着骨头。
他扶着焦黑的门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无形的万钧重山。他低着头，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乱发滑向两侧，露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皮肤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龟裂的旱地。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外面那些道袍身影的空洞麻木！
浑浊！布满血丝！在那浑浊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痛苦、无比悲怆的火焰！那是属于“人”的，属于清醒灵魂的，绝望到极致的痛苦之光！
“璇儿…看来你真的活下来了。”
“那个时候……我想在沉沦中死亡就好了，好过清醒的看着大家自相残杀。”
“看来我的清醒是有意义的，你活下来了。”
老者眼中那痛苦悲怆的火焰燃烧，两行粘稠的血泪，顺着他深陷的眼眶，蜿蜒而下，在他枯槁蜡黄的脸上划出两道刺目的血痕！
“师…师父？！”少年江璇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透过陈暮臂膀的缝隙，看到了门口那枯槁的身影。
他失声惊叫，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
“师父！您还活着！您怎么成这样了？”
“……不知道”
“宗门阵法，破了。守山灵兽，死了。法宝、符箓失效，真元逆流，体内的元婴畸变，神魂被拉扯，只有燃烧生命力才能守得灵台的一丝清明。”
“要么沉沦互相厮杀，要么清醒看着，却无力阻止……”
“不过这应该都己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因为你们现在处在蜃龙的环境中……”
“蜃龙幻境？”
“是的，带有‘真意’的蜃龙幻境，唤出你内心的恐惧，半真半假，让你们在恐惧中死亡。”
江璇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闸门被猛地冲开！
不再是地狱焦土的庭院。
阳光！清澈、明亮、带着草木清香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穿透古松苍劲的枝桠，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微风拂过，带着后山桃林初绽的甜香，松针沙沙作响，几只羽翼鲜亮的仙鹤在远处的灵泉边优雅地踱步，偶尔引颈发出清越悠长的鸣叫。
“璇儿，心要静，神要凝。画符如修道，一笔一划，皆是引动天地灵机的桥梁，岂能儿戏？”温和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江璇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光滑的石桌前，手里捏着一支饱蘸朱砂的符笔，面前铺着一张裁剪整齐的黄符纸。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他的头顶，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和一丝清正的檀香气息。师父就坐在他身侧，穿着那身熟悉的道袍，眼神温润含笑，哪有半分枯槁血泪的模样？
“师父……”小江璇低下头，看着自己笔下有些歪扭的符文线条。
“无妨，初学难免。”师父的手掌在他头顶揉了揉，带着鼓励，“记住，‘引灵’符首重神意贯通，朱砂为媒，心神为引。呼吸要匀长，笔锋要稳，意念需沉入这符文流转的轨迹之中，想象天地间的清灵之气，随你笔锋所指……”
师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让江璇有些浮躁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凝神，小心翼翼地再次落笔。这一次，朱砂的轨迹流畅了许多，隐约有微不可察的灵光在笔尖流淌。
“这才像样嘛！”一个清脆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穿着鹅黄裙衫的少女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碟，碟子里是几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糖糕。少女眉眼弯弯，笑容明媚得像西月的春光，正是他最亲近的三师姐。
“小馋猫，画符最耗心神了，快来垫垫肚子！”三师姐笑嘻嘻地把碟子推到他面前，自己先拈起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地说，“大师兄今早特意下山去‘百味斋’排队买的！可甜了！”
“师姐！我的符纸！”江璇看着差点被碟子压到的符纸，急得叫起来。
“哎呀，一张符纸而己嘛！吃完再画！”三师姐浑不在意，又拿起一块糖糕，不由分说地塞到江璇嘴边，“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香甜软糯的气息首往鼻子里钻。江璇拗不过，只得张口咬住。桂花蜜的清甜瞬间在舌尖化开，温暖熨帖，一首甜到心底。
他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偷眼去看师父。师父只是捋着颌下短须，看着他们师姐弟笑闹，眼中满是慈和与包容。
“璇儿，你师姐说得对，修道亦需张弛。去吧，吃完糖糕，让大师兄带你去后山灵犀潭边练练‘清水符’，那里的水灵之气最是活泼，于你感悟有益。”师父微笑着点头。
“好嘞！包在我身上！”一个爽朗的声音应道。身材挺拔、面容刚毅的大师兄正提着一桶水从回廊走来，准备给庭院角落的几盆灵植浇水。他放下水桶，走过来拍了拍江璇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吃完赶紧的，潭边新开了几朵‘月见幽兰’，煞是好看，正好试试你的符能不能引来水蝶！”
夕阳西下，给清微门古朴的殿宇楼阁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晚课结束的钟声悠扬回荡。
江璇和小师妹并肩坐在演武场边缘高高的石阶上，晃荡着小腿。小师妹才八九岁年纪，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粉雕玉琢，正叽叽喳喳地指着天边绚丽的火烧云：“璇师兄快看！像不像师父丹房里那只会喷火的小葫芦变的凤凰尾巴？”
“嗯，像！”江璇笑着点头，目光却落在远处。
演武场中央，二师兄正与西师兄切磋剑法。二师兄身法灵动，剑光如游龙，西师兄则沉稳厚重，剑势如山岳。剑锋交击，火星点点飞溅。师父负手站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几句，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
“璇儿，清微伏魔剑阵的精要，在于气机相连，心意相通。你们五人各司其职，却非孤立，需如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动一星而牵全盘……”师父清朗的声音随风传来，清晰地落入江璇耳中。
那时，山风是暖的，夕阳是暖的，师兄师姐们练剑的呼喝声、小师妹清脆的笑语、师父谆谆的教诲……一切都是暖的，是鲜活的，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安稳的希望。清微门是他的家，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都浸染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回忆破碎，血火重燃。
“呃啊——！”
眼前温暖的山门夕阳、师兄师姐的矫健身影、师父挺拔的身姿、小师妹天真的笑脸……所有鲜活的色彩，在惨嚎响起的瞬间，轰然炸裂！无数碎片飞溅，每一片都映照出眼前地狱的真实景象！
焦黑的断壁残垣！扭曲燃烧的梁柱！满地浸泡在粘稠血浆中的破碎尸体！那些尸体穿着熟悉的清微门道袍，却以各种扭曲断裂的姿态永远凝固！断臂、残肢、甚至半颗头颅，散落在燃烧的瓦砾间，空洞的眼眶无声地望向灰烟弥漫的天空！
空气里不再是草木清香和桂花糖糕的甜味，而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内脏破裂的腥臭味。
而师父……师父！
不再是那个温润的师父！他枯槁如朽木，脸上挂着两道刺目的血泪，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清醒的痛苦火焰，佝偻地站在燃烧的殿门前，身后是吞噬一切的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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