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岩城西门外的枯骨坡，名副其实。风化的兽骨和不知名生物的惨白骨骸半埋在灰黑色的砂砾里，在终年不散的灰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大地的嶙峋肋骨，透着一股死寂荒凉。
陈暮背着江璇，静立在一处较高的骨堆旁。少年道士依旧昏迷，头无力地靠在陈暮肩上。
灰雾涌动，一艘奇特的“船”无声无息地滑出雾墙，停在枯骨坡下。
船身狭长，形似梭子，通体由一种惨白中透着青黑的巨大骨骼拼接而成。船头镶嵌着一颗磨盘大小、眼窝空洞的兽类颅骨，散发出阴冷的气息。没有帆，没有桨，只在船尾悬浮着三颗拳头大小、幽光闪烁的惨绿珠子，缓缓旋转，带动整艘骨船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
薛九站在船头，那身暗红长衫在灰蒙蒙的背景中格外扎眼。他身后站着两名气息凝练、眼神空洞的血袍护卫，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陈大人，请登船。”薛九的声音穿透雾气传来。
陈暮背着江璇，步履沉稳地踏上骨船。随即将江璇小心安置在船身中段一处相对平坦的骨板上。
“坐稳。”薛九不再多言，指尖掐诀，朝着船尾三颗悬浮的惨绿珠子一点。
珠子旋转骤然加速，散发出更浓郁的惨绿幽光。骨船微微一震，随即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滑出，速度奇快却异常平稳，破开浓稠的灰雾，向着西方未知的黑暗疾驰而去。惨绿的幽光在船尾拖曳出三道长长的光痕。
船行无声，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啸。铁岩城那钢铁刺猬般的轮廓迅速被抛在身后，隐没于翻滚的灰雾之中。视野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
大地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褐色，布满龟裂的缝隙，稀疏扭曲的枯树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低垂的天幕。
薛九负手立在船头，暗红长衫的衣角被疾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目光扫视着前方灰雾，指尖不时微动，骨船便随之做出细微的调整，避开一些肉眼难辨的空间褶皱或是能量乱流区域。他的路线选择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一路行来，除了环境本身的压抑死寂，竟未遭遇任何实质性的凶险。
陈暮盘膝坐在江璇身旁，闭目调息。他大部分心神都沉浸在识海深处，反复推演、打磨着那“凝练一点，首破本源”的碎星剑意。幻境中师父那惊世一剑，与斩杀铁岩尸魔、厉飞血鬼王时的感悟不断重叠、印证。
时间在灰雾与死寂中流逝。骨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只能送到这里了，陈大人。”薛九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 死寂。
“再往前，林海深处的秃驴一旦发现我，后果难料。而且，”他转过头，脸上带着惯常的、却毫无温度的笑意，“那寺门玄奥，非具佛缘悟性者不可见。薛某不通佛法，更无慧根，进去也是徒劳，只会连累大人。”
“陈大人，剩下的路，得靠你自己趟了。祝你好运。希望……还能有再见之日。”
“多谢。”
陈暮小心地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江璇背起，用备好的坚韧皮索仔细固定在自己背上，跳下了船。
船尾那三颗惨绿珠子再次亮起幽光，骨船缓缓调转方向，无声无息地滑入来时的灰雾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只留下陈暮背着江璇，孤零零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幽暗林海边缘。
陈暮紧了紧缠绕在两人腰间的坚韧皮索，迈出了深入林海的第一步。
脚下厚厚的腐殖层猛地向下一陷，发出沉闷的“噗”声，随即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败气息升腾起来。几乎是同时，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绿色雾气，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陈暮的脚踝。
一种首接作用于心灵的叹息，如同情人最温柔的耳语，首接在陈暮的识海中响起：
“累吗？”
陈暮眼神一凝，脚步却未曾有半分迟滞。他无视这突兀的心音，继续踏步向前。
“陈暮，别告诉我你真信那些秃驴能救他？大慈悲寺？哈！不过是一群躲在绝地里念经念傻了的老顽固！就算你运气逆天，真能摸到庙门，你以为他们会为一个神魂破碎、灵性尽失的废人，耗费寺中那点可怜的底蕴？涤魂泉？心经？那是给有缘人、给还有救的人准备的！不是给一个空壳！”
“你的路，该是通向力量巅峰的坦途！带着这个累赘，你的剑会变钝！你的脚步会变慢！你会在这些烂泥和毒雾里耗尽力量！最终和他一起，变成这鬼林子里的两具枯骨！值得吗？！”
“放下他。现在，立刻！把他丢在这腐叶堆里！然后，轻装上阵！你的潜力远不止于此！忘掉这些无谓的拖累，专注于你的剑道！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在这九环界活下去！活得足够久！久到足以找到你想要的任何答案！包括回家的路！”
识海中出现的充满诱惑与蛊惑的声音，陈暮懒得理会，也没有开口辩驳，只是自顾自地往深处走。
然而，眼前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扭曲、崩塌、重组！
粘稠的瘴气、狰狞的古木、脚下腐烂的大地……所有属于无回林海的恐怖元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暖、干燥、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风拂过脸颊。
灰岩村。
不再是记忆中那副被山神阴影笼罩、破败绝望的模样。
低矮但坚固的石头房屋错落有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飘散着谷物和炖肉的香气。
村道干净平整，几只羽毛油亮的土鸡悠闲地踱步，发出“咕咕”的叫声。村口的老槐树，此刻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下甚至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着小马扎，叼着旱烟袋，眯着眼晒太阳，脸上是饱经风霜却无比满足的宁静。
“爹！娘！快看，我编的花环好不好看？”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小翠。
她穿着一身整洁的粗布衣裙，乌黑的发辫上戴着一个用野花和嫩草编成的花环，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她正举着花环，朝着村口一间熟悉的石屋欢快地跑去。
石屋门口，一对中年夫妇正站在门口。男人身材结实，皮肤黝黑，挽着裤腿，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显然是刚从地里回来。他脸上带着憨厚满足的笑容，看着跑来的女儿，张开沾着泥土却宽厚的手掌。女人围着干净的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是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笑意，对着小翠招手。
“好看！我家小翠手最巧了！”男人洪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
“慢点跑，别摔着！饭快好了，有你爱吃的炖肉！”女人的声音温柔慈爱。
小翠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咯咯地笑着，又把花环举起来给父亲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与平凡的幸福。这是陈暮从原主破碎记忆里接收到的、属于小翠的奢望，此刻却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没有山神的恐惧，没有献祭的绝望，没有死亡。一切都安稳得如同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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