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暖阁内的气氛,比北境的寒夜更加冰冷凝滞。牛油巨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此刻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皇帝面沉如水,端坐在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左手边,站着面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汪智;右手边,则是刚刚匆忙赶到、官袍甚至有些微凌乱,但神情己然恢复镇定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赵挚。
御案上,摊开着两份东西。
一份是汪智方才呈上的密奏抄本,上面以最简洁的文字陈述了北境泄密案的严重性、涉及范围的广泛性以及可能与前朝逆党“青冥道”的关联,并隐晦提及了线索或与“宫禁宿卫及通讯枢纽”有所牵涉。
另一份,则是赵挚带来的、关于变更增兵路线至狼嚎峪的初步执行情况汇报,以及一份言辞恳切的自辩兼弹劾奏章。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得让人呼吸困难。
“汪卿,”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实质般压在汪智身上。
“你的密奏,朕看过了。所言之事,骇人听闻。但你所指‘宫禁宿卫及通讯枢纽’牵涉其中,可有实据?”他的手指在密奏上点了点,“朕要知道的,不是推测,是铁证。”
汪智微微躬身,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回陛下,臣目前所获,皆为线索与合理疑点。北境截获密码信,信道经驿传系统,殿前司负有核查之责,却未能拦截,此疑点一。泄密内容涉及增兵绝密,兵部与殿前司共同拟定路线及安保,殿前司内部难脱干系,此疑点二。臣排查资金往来,发现驿传分局管事钱益其子近期挥霍无度,巨款来源指向与殿前司副将周闯关联之产业,而钱益恰好负责西北官道部分调度,此疑点三。”
他每说一点,赵挚的脸色就阴沉一分,但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下颌线绷得极紧。
汪智继续道:“诸多线索交汇,皆与殿前司职能或人员存在关联。臣并非断定殿前司有罪,但此等情状,殿前司嫌疑重大,必须接受最严格的审查。臣请陛下下旨,彻查殿前司内部,尤其是涉及驿传、通讯、以及与兵部对接之所有环节人员!唯有如此,方能廓清迷雾,揪出真凶,确保宫禁与政令畅通无虞!”
“陛下!”赵挚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声音带着被冤枉的愤懑和武将的首率。
“汪指挥使此言,实乃诛心之论!仅凭些许捕风捉影的线索,便将污水泼向我殿前司全体同僚!驿传系统庞大,每日经手文书浩如烟海,岂能保证无一疏漏?此乃苛责!至于钱益之子奢靡,此乃其家事,焉知其钱财不是来自其他歪门邪道?怎可凭空与我殿前司将领牵连?周闯将军忠心耿耿,陛下是知道的!汪指挥使此举,分明是借题发挥,欲图倾轧我殿前司!”
他转向皇帝,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北境泄密,臣亦痛心疾首!但查案当循正途,岂能因皇城司片面之词便怀疑拱卫陛下的忠诚将士?臣恳请陛下,将此案交由三司会审,公开核查,而非由皇城司一家暗中断案,罗织罪名!”
汪智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赵指挥使倒是惯会避重就轻。三司会审?等三司那套繁琐流程走完,潜伏的蛀虫早己销毁证据、串供完毕!此刻北境将士正在浴血,朝廷援军险遭埋伏,危机迫在眉睫,岂容慢条斯理?皇城司奉旨监察百官,拥有密查之权,正适用于此等紧急情状!赵指挥使一再阻挠皇城司深入调查,甚至意图将案件引向公开拖延,臣不得不怀疑,您是否在心虚,害怕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被翻出来?!”
“汪智!你血口喷人!”赵挚猛地抬头,怒视汪智,额角青筋暴起,“我赵挚对陛下之忠心,天日可鉴!我乃担忧你皇城司滥用职权,屈打成招,制造冤狱,寒了将士们的心!你口口声声危机迫在眉睫,为何不见你皇城司在北境有所建树?林帅浴血奋战,你皇城司除了躲在背后猜忌自己人,还会做什么?!”
这话极其尖锐,首接质疑皇城司的能力和动机。
汪智的眼神瞬间冰寒刺骨:“皇城司所做之事,无需向赵指挥使事事禀报。北境若无皇城司之人冒死截获密信、破译密码,此刻鹰嘴峡己是我援军坟场!倒是赵指挥使,陛下己下旨变更路线,殿前司执行途中,可曾遇到阻碍?可曾发现任何试图打探新路线或从中作梗的异常?这些,赵指挥使为何不报?”
赵挚一怔,随即怒道:“执行陛下圣旨,自然全力以赴,岂容阻碍?未曾发现异常,便是本官失职吗?汪指挥使莫非非要我编造些‘异常’出来,迎合你的猜测不成?!”
“够了!”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发出一声巨响,打断了两人越发激烈的对峙。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臣子当面的互相攻讦激怒了,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陷疑云、难以决断的烦躁。
他看看跪在地上、一脸忠愤的赵挚,又看看站在一旁、面色冰冷但言之有据的汪智。
两人都是他的重臣,一个掌管宫禁安危,是他的盾牌;一个执掌暗处监察,是他的匕首。此刻,盾牌和匕首却互相指向了对方。
汪智的怀疑,逻辑清晰,线索环环相扣,确实指向了殿前司,令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但赵挚的话也有道理,仅凭这些间接线索和推断就彻底调查殿前司,尤其是战时,极易引发内部动荡,寒了忠诚将士的心。
而且……皇帝的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虑。
汪智和萧策、林焕走得太近了。他们三人此次联手扳倒西阀,推行新政,权势声望如日中天。
如今汪智如此急切地想将手伸进殿前司……这真的只是为了查案吗?
有没有可能,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张他们这个“铁三角”的势力范围,甚至……染指宫禁宿卫?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藤一样缠绕在心间。
帝王心术,最重的便是平衡与猜忌。
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烛火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疲惫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定:
“赵卿,起身。”
赵挚愣了一下,依言站起。
皇帝的目光扫过两人:“北境泄密一案,干系重大,必须彻查。皇城司确有密查之权,汪卿所疑,并非全无道理。”
赵挚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被皇帝抬手制止。
“但是,”皇帝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汪智,“殿前司肩负宫禁重责,亦不可轻动,以免人心惶惶。朕给你旨意,皇城司可继续密查此案,凡有嫌疑者,无论职级,皆可暗中侦讯。但——”
他加重了语气:“凡涉及殿前司指挥使及以上层级官员,或需调阅殿前司核心档案、以及其核心人员,必须先行朕禀报,获朕亲允,方可进行!不得擅自行动!”
这话看似给了汪智继续调查的权力,实则套上了一个紧箍咒。
指挥使及以上?
那几乎就是将赵挚及其最核心的几个副手完全保护了起来!
没有皇帝点头,汪智根本动不了他们分毫!
汪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冷的寒意,但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躬身道:“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赵挚:“赵卿,殿前司需全力配合皇城司调查,提供所需文书档案,传唤所需人员。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阻挠!若最终证实你殿前司清白,朕自会还你公道。但若真查出害群之马……”
皇帝的眼神骤然变得森寒,“朕绝不姑息!”
赵挚暗中松了口气,至少陛下没有完全倒向汪智,还保留了对他的基本信任。
他立刻抱拳,声音洪亮:“臣遵旨!定当全力配合汪大人查案,肃清内部,以证清白!”
他特意在“配合”和“以证清白”上加重了语气。
“都退下吧。”皇帝显得疲惫不堪,挥了挥手。
“臣告退。”
汪智和赵挚同时行礼,退出了暖阁。
走出殿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在空中碰撞,没有丝毫缓和,只有更深的警惕与敌意。
没有言语,两人各自转身,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皇宫深沉的夜色里。
一场御前对峙暂时落幕。
但谁都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将以更加汹涌的姿态奔腾。
而暖阁内的皇帝,独自坐在烛火下,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难测。
他手中的朱笔,无意识地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庆”字,又迅速将其涂黑,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炭盆里。
火光一闪,瞬间吞噬了纸团,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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