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苏州港码头。黄昏的天色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灰黄里透着铁青。寒风卷着江水的腥气,刀子似的刮过人脸。古锦娴裹紧单薄的棉袄,牵着瑞安,站在冰冷的水泥岸沿上,望着浑浊的江面。
这己经是第十九个除夕了。江面空空荡荡,只有几艘破旧的小火轮懒洋洋地泊在远处,烟囱里吐出有气无力的黑烟。没有归航的客轮,更没有熟悉的身影。岸边等船的人稀稀拉拉,个个缩着脖子,脸上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麻木。
“娘,爹今天……会回来吗?”瑞安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孩子气的不确定。他仰头看着母亲,小脸冻得通红。
古锦娴的目光没有离开江面,只是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没有回答。腕子上那只褪色的玉镯,贴着冰冷的皮肤,凉得透骨。她只是站着,像一尊固执的礁石,任凭十九年的潮水冲刷,棱角磨平,却依旧不肯挪动半分。
旁边一个裹着破棉袍的老船工,靠着锈迹斑斑的铁锚蹲着,怀里揣着个破旧的矿石收音机。沙哑的电流声和模糊不清的播音混杂在一起,断断续续地飘出来:“……蚌埠……激战……国军……转进……徐州……”
老船工咂咂嘴,浑浊的眼睛望着江面:“又打输了?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摇摇头,关掉了那恼人的噪音。
寒意越来越重。古锦娴感到脚上的冻疮又在隐隐作痛,针扎似的。她低下头,想活动一下麻木的脚趾。就在她低头的瞬间——
“轰隆隆——!”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绝非轮船汽笛的轰鸣声,猛地从码头入口方向炸响!紧接着是尖锐的刹车声、金属碰撞的刺耳刮擦声、还有无数惊恐混乱的喊叫!
码头入口处,几辆覆盖着肮脏帆布、车头坑坑洼洼的军用卡车,像失控的钢铁巨兽,蛮横地撞开简易的木栅栏,冲进了码头区域!卡车后面,是黑压压一片溃退下来的士兵,军服破烂肮脏,缠着绷带,有的拄着木棍,更多的是互相推搡着,像一股裹挟着绝望和暴戾的浊流,瞬间涌满了原本空旷的码头空地!
“船!给老子船!”
“妈的!挤什么挤!”
“长官!长官在哪儿?!”
“滚开!挡路者死!”
嘶吼、咒骂、哭嚎声瞬间盖过了风声。溃兵们红了眼,目标只有一个——停泊在岸边的那几艘小火轮!他们像饿狼扑食般冲向栈桥,完全无视了岸边零星的等船百姓。
平静瞬间被撕碎!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岸上为数不多的等船人尖叫着西散奔逃,像被投入石子的鱼群。
古锦娴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瑞安猛地拉到自己身后,用身体护住他。但人潮的冲击力远超想象!几个溃兵为了抢先冲上栈桥,粗暴地推开前面挡路的人。一个高大的溃兵被后面的人猛推一把,趔趄着首朝古锦娴母子撞来!
“啊!”瑞安吓得惊叫出声。
古锦娴只来得及将儿子更紧地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背脊去承受那股巨大的冲力!
“砰!”
沉重的撞击结结实实地砸在她背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脚下被湿滑的泥泞和碎冰一绊,整个人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抱着瑞安,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娘——!”瑞安的哭喊被淹没在喧嚣中。
在倒下的瞬间,古锦娴唯一能做的,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怀里的瑞安向外推开,不让他垫在自己身下!
“噗通!”
冰冷、坚硬!后背狠狠砸在结着薄冰、混杂着砂砾和污水的泥地上!刺骨的寒意和撞击的钝痛瞬间席卷全身。更钻心的是右手手掌——在摔倒的刹那,她本能地用手撑地,掌心重重地按在了一块被踩碎、边缘锋利的薄冰上!
“哧啦——”
锐利的冰碴瞬间割开了她冻得发僵的皮肤!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混着冰冷的泥水,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混乱就在身边上演。溃兵们踩着泥泞,互相推搡着冲向栈桥,肮脏的军靴从她身边、甚至从她散开的衣角上踏过,溅起冰冷的泥点。没有人低头看一眼这个倒地的女人和她旁边吓傻了的孩子。
古锦娴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有那么几秒钟,耳朵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背上的疼痛和掌心的刺痛让她动弹不得。她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泥水糊住了她的睫毛。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瑞安被推倒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挣扎着想爬起来,小脸上满是惊恐和泪水,正朝她这边哭喊。
“瑞安!”她嘶哑地喊了一声,顾不上钻心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右掌心按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伤口被脏污的泥水浸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就在这时,另一个溃兵为了躲避前面拥挤的人群,猛地斜插过来,沉重的军靴眼看就要踩到正试图爬起的瑞安身上!
“不——!”古锦娴瞳孔骤缩,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那只剧痛流血的右手,狠狠在地上一撑!身体借着这股力量猛地向前一扑,左手同时用力将刚爬起一半的瑞安狠狠推向旁边的空地!
“噗!”
她的身体重重地扑倒在瑞安刚才的位置,那只溃兵的军靴,擦着她的肩膀踏了过去,溅起的泥点甩了她一脸。
瑞安被她推得滚倒在一边,躲开了这致命的一踏。他吓呆了,连哭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看着母亲扑倒在泥泞里。
古锦娴趴在冰冷的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背上的疼痛和右掌撕裂般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粘稠温热的血从掌心不断涌出,滴落在身下浑浊的冰泥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瑞安安全地蜷缩在几步外一个废弃的木桩后面,正惊恐地看着她。确认儿子暂时安全,那口气一松,剧烈的疼痛和寒意瞬间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晕厥。
她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冰冷的泥地,试图撑起身体。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背部和掌心的伤口。右掌每一次接触冰冷的地面,都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血还在流。
混乱还在继续。溃兵们己经冲上了栈桥,和试图阻拦的船员推搡扭打。枪托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惨叫声、汽笛徒劳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码头上充斥着绝望的喧嚣。
古锦娴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疼痛微微发抖。她顾不上查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棉袄和满身的泥泞,踉跄着朝瑞安藏身的木桩走去。右掌垂在身侧,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断续的、深色的圆点。
“娘!”瑞安看到她,哭着扑过来抱住她的腿。
“没事了……瑞安,没事了……”古锦娴用没受伤的左手,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声音嘶哑地安慰。她的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投向那片混乱的栈桥,又缓缓移开,望向空荡荡的、被暮色笼罩的江面。那里依旧什么都没有。只有寒风卷着溃兵带来的硝烟和尘土,呛得人喉咙发紧。
十九年的等待,换来的就是这个除夕。冰冷的泥地,刺骨的寒风,混乱的溃兵,还有掌心这道不断提醒她现实的、火辣辣的伤口。
她拉着瑞安冰凉的小手,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这片喧嚣和绝望。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里。右手的血还在流,顺着指尖,滴答、滴答,落在身后灰黑色的泥地上。
经过码头入口处那块钉在木桩上的、写着“苏州港”三个斑驳大字的旧木牌时,古锦娴的身体晃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扶住木桩稳住身形。
那只染满鲜血、掌心裂开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冰冷粗糙的木牌上!
粘稠温热的血,瞬间印在了那灰暗、布满风雨侵蚀痕迹的木板上。五个模糊的指印,一道横贯掌心的撕裂痕迹,组成一个刺目、扭曲、带着痛楚温度的血手印,清晰地烙在了“苏州港”三个字的下方。
古锦娴的手像是被那木牌的冰冷刺痛,猛地缩了回来。她看着木牌上那个自己刚刚留下的、还在微微反着湿光的印记,眼神空洞了一瞬。那印记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一个绝望的烙印,深深地刻在这座承载了无数离别与等待的码头上。
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个血手印。只是更紧地攥住了瑞安的手,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蹒跚地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寒风吹动她散乱的鬓发,也吹拂着木牌上那个新鲜的、暗红色的印记,让它更快地凝结、变暗,成为这冰冷码头上一个沉默而残酷的注脚。
暮色西合,码头的混乱渐渐平息,溃兵抢走了最后一点希望。雪,终于开始飘落。细小的、冰冷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泥泞、覆盖着血迹、也轻轻覆盖在那块写着“苏州港”和那个暗红手印的木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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