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空气凝滞如胶。铁笼里,最后一只灰鸽僵硬的爪子蜷缩着,羽毛失去了所有光泽。炉膛里,昼夜不熄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新投进去的一叠信纸,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化作片片灰蝶,带着未尽的热度,在浑浊的光线里无声地翻飞。徐振邦站在炉前,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纸张焚化的焦糊气味,混杂着信鸽排泄物的腥臊。他西装笔挺,袖口习惯性地卷着,露出手腕,对着那跳跃的火焰,慢慢自己小臂上那片粗糙的皮肤。
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颧骨显得更加嶙峋。他目光扫过角落里一排排蒙尘的玻璃罐子,里面塞满了泛黄的信纸,每一封的开头,都是那刺眼的两个字——“等我”。他嘴角扯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别的什么。
“等我?哼…” 他低语,声音在密闭的石室里显得异常空洞。炉火噼啪一声爆响,几片烧得半透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忽不定地落在他熨帖的西装肩头。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拂。
指尖触到灰烬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几片轻飘飘的灰烬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揉捏、拉伸!在他惊骇的注视下,纸灰瞬间扭曲、膨胀,竟在他眼前幻化出一只巨大、漆黑、边缘还在不断燃烧扭曲的手掌!五指箕张,带着焚炉的灼热和地狱般的阴冷,挟裹着无数细碎燃烧的“等我”字迹,无声无息地,朝着他的面门狠狠抓来!
“啊——!”
徐振邦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不似人声的惊叫,身体猛然后仰,撞在冰冷的石墙上。他瞳孔骤缩,那巨大的、燃烧的黑手己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清掌心翻腾的、由无数细小灰烬构成的漩涡,像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完全是本能!他像被烙铁烫到一般,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拔枪!冰冷的金属触感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甚至来不及瞄准,凭着那股被极致恐惧催生的疯狂,对着那只扑到眼前的、由灰烬构成的恐怖巨掌,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密室里疯狂回荡、炸裂!子弹撕裂空气,狠狠撞在对面墙上挂着的、装满“等我”信件的玻璃罐上!
哗啦啦——!
清脆刺耳的爆裂声骤然响起!一只玻璃罐应声而碎!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泛黄的信纸如同被囚禁了太久的冤魂,瞬间失去了束缚,雪片般喷涌而出!破碎的玻璃渣混合着纸片,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溅落一地。浑浊的污水(可能是冷凝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从破裂的管道或墙缝渗出,迅速漫延开来,浸透了散落的信纸。墨水的字迹在污水中迅速晕染、模糊、变形,“等我”二字在脏污的水渍里扭曲溶解,只剩下污浊一片。
枪口的硝烟弥漫开来,混合着纸张焚烧、玻璃爆裂和污水散发的怪味。徐振邦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大口喘着粗气,握枪的手微微颤抖。那只由灰烬幻化的恐怖黑手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眼前只有破碎的玻璃、满地狼藉的信纸,还有炉膛里依旧跳跃的、吞噬着最后几页信纸的火苗。冷汗浸透了他后背的衬衫,黏腻冰冷。他低头,看着自己还在冒烟的枪口,又看看满地的狼藉,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疯狂的戾气取代。
他猛地抬脚,狠狠踩向地上那些被污水浸透的信纸,用力碾磨,仿佛要将那两个字彻底碾入泥泞。“烧!全给我烧干净!”他对着空荡荡的密室低吼,声音嘶哑,“一个不留!”
阳光刺眼,带着初春虚假的暖意。古锦娴牵着瑞安的手,沉默地走在通往徐振邦公馆的石板路上。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每一次都像踩在荆棘上。瑞安低着头,小小的手紧紧攥着母亲的几根手指,他能感觉到母亲指尖的冰凉和不易察觉的微颤。不久前,他在公馆后院玩耍时,亲眼看见那高耸烟囱里飘出的、带着纸灰特有气味的黑烟。那气味,和他在母亲珍藏的、父亲唯一留下的旧信封上的味道,隐约相似。这个发现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但他不敢问。
公馆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和昂贵的波斯地毯。暖气混着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面清冷的空气形成两个世界。一个穿着整洁布衫的男仆垂手立在门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古太太,徐先生在书房等您。” 他的目光扫过古锦娴洗得发白、肘部打着细密补丁的素色旗袍,又掠过瑞安身上同样旧却整洁的棉袄,随即垂下眼帘。
古锦娴微微颔首,牵着瑞安走了进去。她的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瘦竹。穿过空旷奢华、回荡着他们轻微脚步声的大厅,书房的门虚掩着。她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来。”徐振邦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推开门。徐振邦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前摊着几份文件。他似乎刚处理完公务,正拿起一块雪白的丝帕擦拭着金丝眼镜。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头发和笔挺的西装上,显得异常体面,甚至带着几分儒雅。他抬眼看到古锦娴母子,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沉重与关怀的神情。
“锦娴,瑞安,来了。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张丝绒扶手椅,自己则起身,绕过书桌,踱到壁炉边。炉火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古锦娴没有坐,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壁炉架上那柄熟悉的、镶嵌螺钿的梳子上。那是她的旧物。瑞安紧紧挨着母亲,小手攥着她的衣角。
徐振邦背对着她们,拿起壁炉架上那柄梳子,光滑的螺钿在他指间泛着幽冷的光。他用指尖轻轻着梳齿,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冰冷坚硬的触感。
“鸣宇兄…”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古锦娴,带着审视,“只可惜,天妒英才,壮烈得太早,留下你们孤儿寡母…” 他叹息一声,将梳子轻轻放回原处,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他走回书桌,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用牛皮纸仔细封好的西方纸包。纸包很厚实,棱角分明。他拿着它,走到古锦娴面前,递了过去。
“拿着。”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施舍般的关怀,目光却锐利如钩,紧紧锁住古锦娴的脸,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是抚恤处发下来的,鸣宇兄的抚恤金。数目…不算少。够你和瑞安好好过一阵子了。”
那沉甸甸的纸包悬在两人之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古锦娴的目光落在那粗糙的牛皮纸上,没有动。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她能感觉到瑞安抓着她衣角的手收紧了,小小的身体绷得僵硬。
徐振邦看着她毫无反应的沉默,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烦躁和更深的阴鸷。他向前又递了递,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刺耳的清晰:“锦娴,别犟了。苏兄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托付过我。”他刻意顿了顿,加重了“托付”二字,“托付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们母子。这钱,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他最后的心意。你不收,他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
“托付…照顾…”古锦娴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杏眼,曾经含雾,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深潭,首首地看向徐振邦。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徐先生,他的心意,我懂。他的托付…”她的目光扫过壁炉架上那柄梳子,又落回徐振邦脸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不劳您费心。”
她伸出手。徐振邦以为她终于要接了,嘴角几乎要扯出一个得逞的弧度。然而,那只纤细却布满生活磨砺痕迹的手,并未伸向那包钱,而是猛地一挥!
啪!
那沉甸甸的纸包被狠狠打落在地!牛皮纸封口破裂,一沓沓崭新的、印着青天白日徽记的钞票散落出来,花花绿绿地铺了一地,刺目地躺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钞票散落时发出的轻微簌簌声,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徐振邦脸上的伪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下面铁青的底色。他盯着地上散落的钞票,又猛地抬头看向古锦娴,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古锦娴看也没看地上的钱,更没看徐振邦那瞬间扭曲的脸。她只是微微侧身,弯下腰,轻轻拍了拍瑞安绷紧的小肩膀,声音平静无波:“瑞安,我们回家。”
她牵起儿子冰凉的小手,转身,脊背挺得笔首,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书房门口走去。她的脚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徐振邦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怒火烧红的石像。他看着那母子俩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看着地上那堆散落的、象征着他“恩赐”与“掌控”的钞票,一股暴戾的邪火猛地冲上头顶!
“古锦娴!”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彻底戳穿的羞恼而微微变调,“你别不识好歹!这世道,清高能当饭吃?能养活你儿子?!没有我徐振邦,你们早就饿死在哪个阴沟里了!拿着这脏钱?哼!这世道,哪一分钱不沾着血泪?哪一寸地不踩着尸骨?你装什么清白的菩萨!”
古锦娴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没有回头。
徐振邦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地上散落的钞票,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利:“捡起来!拿着它!活下去!这才是苏鸣宇想看到的!他不想看到他的老婆孩子冻死饿死,像两条没人要的野狗!”
瑞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抖,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古锦娴感觉到儿子的颤抖,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冰,却仿佛被怒火点燃,烧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炽亮。她看着徐振邦那张因为愤怒和某种扭曲的“正义感”而涨红的脸,目光扫过他指向地面的手指,最终落在那堆刺目的钞票上。
她没有弯腰,没有去捡。
她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迎着徐振邦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脏钱,养不活清白的魂。”
说完,她不再停留,牵着瑞安,决然地跨出了书房的门槛。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燃烧着暴怒和耻辱的世界。
徐振邦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僵立在满地的狼藉和散落的钞票之中。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壁炉火焰的噼啪声。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木板,用目光将那个远去的背影烧穿。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猛地一脚狠狠踢在散落的钞票上!崭新的纸币西散纷飞,有几张被踢进了壁炉,瞬间被贪婪的火焰吞没,化作几缕黑烟。
古锦娴牵着瑞安,脚步不停地走出那栋华丽而压抑的公馆。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高耸的门楼。
母子俩沉默地走着,穿过几条熟悉的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远处似乎有隐隐的炮声传来,又被风扯碎。他们走到了护城河边。浑浊的河水在初春的阳光下缓缓流淌,浮着些枯枝败叶,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古锦娴在河岸边停下。她松开瑞安的手,走到水边。浑浊的河水倒映出她苍白而倔强的脸。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件让瑞安意想不到的事。
她解开了旧旗袍侧襟的一颗盘扣,从贴身处,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小的、用褪色蓝布缝制的旧钱袋。那钱袋很旧,很瘪,显然里面没几个铜板。她解开束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元——那是她仅剩的、真正清白的活命钱,是她熬夜替人缝补换来的。她把那几枚带着体温的铜元,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那只空瘪的旧钱袋,掷入了缓缓流淌的浑浊河水之中!
噗通。
小小的钱袋在水面打了个旋儿,迅速被暗流吞没,消失不见。
瑞安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母亲。
古锦娴没有解释。她只是转过身,重新牵起儿子的手。她的目光掠过浑浊的河水,投向对岸。河对岸的码头上,似乎有些穿着灰黄军装的士兵身影在晃动,几个穿着破袄的苦力正费力地扛着沉重的木箱,沿着跳板走上一条冒着黑烟的旧货轮。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走,回家。”古锦娴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才掷入河中的,不过是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她牵着瑞安,沿着河岸,朝着他们那间风雨飘摇的陋室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背影在初春萧瑟的风里,单薄,却像一根深深扎进石缝的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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