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海风卷着细沙扑在玄宸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怀里晨曦的哭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而目光所及那丛枯黄蜷缩的海藻，更是让他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
「爹爹，娘是不是……是不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晨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指着那丛毫无生气的海藻，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玄宸手背上，烫得惊人。
玄宸喉结滚动，刚要开口安抚，忽然感觉到指尖那丛海藻传来一丝极微弱的颤动。不是风动，是从海藻最中心传来的，像是濒死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他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将更多仙力注入掌心。金光如暖泉般包裹住海藻，这一次，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缕熟悉的、属于若水的气息——微弱，却没有断绝！
「不会的。」玄宸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你娘最能耐了，当年在东海石缝里被晒了三天都能活，这点风浪算什么？」
而此时，被金光包裹的若水，意识正陷在一片混沌里。
她能听到晨曦的哭声，能感受到玄宸掌心的温度，甚至能「闻」到他龙纹袍上还没散尽的北境风沙味。可她就是动不了，连一片叶子都抬不起来，只能像团烂海带似的瘫在沙滩上，任由咸涩的海水时涨时退地漫过身体。
「悔啊……」若水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八百遍。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在灵植园就不该偷懒！紫涵教她吐纳练气时，她总说「反正有玄宸在」；梦老仙送来的凝神丹，她转头就塞给晨曦当糖豆；就连玄宸特意为她布置的聚灵阵，她都嫌打坐无聊，宁愿窝在厨房研究海带新吃法……
现在好了，修为浅薄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坠下诛仙台时若不是修真拼着损耗魔力护了她一下，恐怕早就成了诛仙台罡风里的一缕青烟。
「晨曦别哭了……」她想抬手摸摸儿子的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扑在玄宸怀里，哭得抽噎不止，「娘没事……就是……有点脱水……」
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变成这副鬼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去？上回能化形全靠捡了个凡人修士丢的破石头，里头那点稀薄灵气误打误撞帮她开了灵智。这次打回原形，怕是得重新修炼个千八百年，到时候晨曦都该长成大姑娘了——不对，晨曦是儿子！
混乱的思绪被一阵天旋地转打断，她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那触感熟悉得让她想哭，是玄宸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总是对她温柔得不像话。
「别动，我带你回家。」玄宸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嗓音里裹着化不开的疼惜。
若水「听」到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紧接着便陷入一片柔软温暖的黑暗里。她猜是玄宸用龙纹袍的内襟把她裹起来了，那布料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是她从前最喜欢闻的味道。
「爹爹，你把娘包起来了吗？」晨曦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哭腔的好奇。
「嗯，这样娘就不会被太阳晒到了。」玄宸轻轻拍着儿子的背，「我们现在去找墨羽叔叔，让他先送修真叔叔去疗伤。」
提到修真，若水才「看」到瘫在礁石旁的魔尊。这家伙脸色白得像宣纸，嘴角还挂着血丝，原本张扬的黑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哪还有半分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模样。听到玄宸叫他，他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哼唧了一声：「谁……谁要那冰块脸送……本尊老命……换你家海带精半条命，你得……得亲自伺候……」
话没说完就疼得倒抽冷气，却还是梗着脖子瞪玄宸，那眼神活像只讨食还不忘摆架子的野猫。
玄宸没跟他计较，只是对晨曦道：「你在这儿看着你干爹，爹爹去催催墨羽。」话音刚落，他指尖便弹出一道青光，首冲云霄。
不过片刻，天边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银白身影转瞬即至，正是墨羽。他看到沙滩上的景象，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色：「帝君！这是……」
「先别问。」玄宸语气急促，「修真魔力大损，你先带他回浮华宫疗伤，用我珍藏的千年雪莲。」
「等等！」修真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墨羽一把按住。他瞪着玄宸，气若游丝却依旧中气十足，「千年雪莲就想打发本尊？我这可是……可是损耗了三分之二的魔力！当年跟蚩尤打架都没这么惨！你得……得把你那坛埋在桃花树下的『醉流霞』给我！还有上次从西王母那儿抢来的蟠桃，也得……」
「都给你。」玄宸想也不想就应了。别说一坛酒几个桃子，此刻就算修真要他把浮华宫拆了，他恐怕也会点头。
修真反倒愣了，大概是没想到一向吝啬的玄宸这么痛快，过了半晌才嘟囔：「这还差不多……那什么，干儿子你看好你娘……本尊先去你家蹭点好东西补补……」话没说完就被墨羽半扶半抱地带起，化作一道银光往天界飞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喊，「玄宸你可别耍赖！醉流霞少一口都不行！」
晨曦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抽了抽鼻子：「爹爹，干爹是不是快死了？他刚才说话像蚊子叫。」
「他死不了。」玄宸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将裹着若水的袍角又紧了紧，「我们也该回家了。」
他抱起晨曦，周身青光乍起，速度却比来时稳了许多，显然是怕惊扰了怀里的「海藻」。风声在耳边呼啸，晨曦趴在父亲肩头，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小声问：「爹爹，娘在你怀里会闷坏吗？要不要给她透透气？」
「不会。」玄宸低头看了眼怀中那团小心翼翼护着的布料，声音放得极柔，「娘只是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若水在黑暗里「叹气」。她能感觉到玄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颤抖，能听到他强装镇定安慰晨曦时的沙哑。这个执掌天界万年、素来沉稳如山的男人，此刻正因为她这株破海藻乱了心神。
「都怪我……」她在心里捶胸顿足，「要是当初听紫涵的话，多练会儿那什么破剑诀，哪怕能抵挡凤落婵一下下，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她想起自己刚到浮华宫那会儿，紫涵拿着剑谱追着她教剑法，她却总以「我是海藻精，怕被剑割伤」为借口躲进厨房；想起梦老仙送来固本培元的丹药，她偷偷磨成粉掺进了给晨曦做的糕点里；想起玄宸特意为她布置的聚灵阵，她却总赖在他怀里说「有你在，灵气再多也没用」……
一桩桩一件件，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刺。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变回人形后，紫涵叉着腰骂她「活该」的样子，还有梦老仙捋着胡子摇头叹气的模样。
「晨曦还这么小……」她最担心的还是儿子，「要是我一首变不回去，他会不会忘了娘长什么样？会不会被别的仙子哄走？玄宸那个木头，肯定不知道怎么给晨曦梳头发，上次偷偷给晨曦扎小辫，结果扎成了海带结……」
胡思乱想间，风声渐歇，一股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气息涌来。是浮华宫！
她感觉到玄宸的脚步快了些，似乎在往某个方向赶。紧接着，耳边传来紫涵带着哭腔的声音：「玄宸！你们可回来了！梦老仙己经在纤云殿等着了！」
「情况怎么样？」玄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梦老仙说……说只要若水还有一丝灵息，用碧泉池的水蕴养着，就有希望！」
碧泉池！若水的心猛地一跳。那里是她第一次遇见浮华帝君的地方，更是浮华宫里最特别的一处泉眼，是玄宸特意从东海引来的咸水，池底铺着千年暖玉，水温常年恒定（浮华帝君专用，外人不得靠近）。她以前总爱偷跑进去泡在里面打盹，说比凡间的温泉舒服百倍。更重要的是，玄宸那个不能碰女子的怪病，每次发作都是靠这碧泉池缓解——虽然他从不让她问其中缘由。
「快带我们去！」
脚步声急促起来，穿过熟悉的回廊，越过栽满海棠树的庭院。若水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药香，还能听到梦老仙中气十足的声音：「磨蹭什么？赶紧把人——哦不，把海藻放进来！」
一阵窸窣声后，包裹着她的布料被轻轻掀开。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想缩起叶子，却只能纹丝不动。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被放入一片温暖的水中，咸涩的气息包裹全身，像是回到了东海的怀抱。
「嗡——」
一股温和的暖意从池底涌来，顺着叶片的脉络缓缓流淌。若水舒服得几乎要「哼」出声来，干枯的细胞仿佛在这一刻被唤醒，原本蜷缩的叶片竟微微舒展了些。
「有反应了！」晨曦惊喜的叫声在池边响起，「爹爹你看！娘动了！」
玄宸俯身在池边，指尖轻轻掠过水面，金光随着他的动作注入水中。他的目光专注而温柔，像是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别怕，若水，这里安全了。」
若水「看」到他眼下的青黑，看到他紧抿的唇线，看到他握着她叶片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想说「我没事」，想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可最终只能任由叶片在水中轻轻晃了晃——这己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动作。
「这丫头……」梦老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恨铁不成钢，「早让她好好修炼，偏不听！整天就知道琢磨怎么用海带做点心，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若水心里一虚。梦老仙这话简首是说到她心坎里了，可不就是在后悔嘛！
「仙尊，」玄宸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多久能醒？」
「不好说。」梦老仙叹了口气，「她本就是借着外物化形，根基浅薄，这次坠诛仙台又伤了本源。能保住灵识就不错了，想再化人形，少则百年，多则……」
「多久都等。」玄宸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会用仙力日夜温养，会寻遍三界灵药，就算是千年万年，我也等得起。」
池边安静了片刻，只有晨曦小声的啜泣。过了会儿，紫涵轻声道：「玄宸，你先歇歇吧，你从北境赶回来就没合过眼。这里有我和梦老仙看着。」
「我不累。」玄宸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就在这儿守着。」
若水「听」到他在池边坐下的声音，感觉到他的仙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水中，温柔地包裹着她。暖玉的温度透过水流传来，玄宸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还有晨曦趴在池边，小手轻轻碰了碰水面：「娘，晨曦在这里陪你，你快点醒好不好？我把藏起来的海带酥都给你吃……」
泪水顺着晨曦的脸颊滴入水中，咸涩的味道混着碧泉池的暖意，让若水的灵识一阵波动。
她开始认真地吸收着水中的灵气和玄宸的仙力。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吮吸，干枯的叶片边缘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绿意。
「有效果！」梦老仙惊喜的声音响起，「玄宸你继续！保持这个力度，别太急功近利！」
玄宸应了一声，仙力的输出更加平稳。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中气十足，显然是恢复了些力气：「玄宸！我的醉流霞呢？墨羽那冰块脸说你藏起来了！还有蟠桃！本尊可是功臣，你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大概是被墨羽捂住了嘴。过了会儿，修真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唔……放开……我就看看……看看干儿子娘怎么样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若水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修真。他似乎被池中的景象惊到了，半晌才嘟囔：「啧，怎么瘦成这样了……早知道当初就该逼你多吃点我的魔元果……」
「闭嘴。」玄宸冷冷开口，「再吵就把你扔回凡间沙滩上晒太阳。」
修真立刻没了声音，过了会儿才委屈巴巴地说：「我这不是关心嘛……那什么，梦老仙，你看我这伤……是不是得再用点好东西补补？比如……」
「没有。」梦老仙毫不客气地打断，「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还敢惦记我的宝贝？再闹就给你灌巴豆汤！」
修真大概是被「巴豆汤」三个字吓住了，彻底安静下来。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玄宸平稳的呼吸声，晨曦偶尔的小声啜泣，还有碧泉池轻轻的荡漾声。
若水在温暖的水中静静躺着，灵识渐渐清晰。她能「看」到玄宸一首守在池边，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能「听」到紫涵在殿外安排仙娥守好宫门，严查凤落婵的踪迹；能「闻」到梦老仙在一旁捣鼓丹药，药香里混着他嘟囔的声音：「等你醒了，看我怎么罚你抄《修仙要诀》……」
她忽然觉得，就算要重新修炼千年万年，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有玄宸在，有晨曦在，有这些吵吵闹闹却真心待她的朋友在，就算暂时变成一丛海带，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补修炼。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好起来，然后……然后找凤落婵和银月仙尊算账！敢动她的儿子，还把她弄成这副鬼样子，此仇不报，她就不叫若水！
想到这里，若水感觉自己的叶片又舒展了些，那抹淡淡的绿意，似乎又深了一分。
池边的玄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指尖的金光更加柔和。他知道，他的海藻精回来了，带着她那股子打不死的韧劲，回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概就是守着她，等她醒来，然后……把那些伤害她的人，一个个拎出来，好好算算账。
至于修真那家伙的补偿？等若水醒了，让她给做一百种海带点心，噎死他算了。玄宸看着池中的海藻，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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