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殿的夜静得能数清烛火跳动的次数，殿外巡夜的仙娥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地，连檐角的铜铃都敛了声息。玄宸换了件月白锦绸睡衣，衣襟松松垮垮系着，刚踏入碧泉池，温热的泉水便漫过腰际，带着若水生前所爱的莲香——他特意让人每日换新鲜的碧荷，就盼着她醒来看见欢喜。
池中央的海藻轻轻晃了晃，新抽出的嫩叶泛着脆生生的绿，叶片上滚动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着碎银似的光。玄宸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片最嫩的叶子，触感温软，像极了若水总爱蹭他掌心的脸颊。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是怕惊扰了水中的精灵，“也是在这碧泉池。那天霓裳仙宫的小仙娥祝寿，端酒时没拿稳，整杯泼在我身上——你也知道，六万年前跟修真在魔族大战，被那魔头误泼了蚀骨水，从此三米内不能有女子靠近，一沾女子气息就浑身又热又痒头痛眼晕，旧疾复发。”
他指尖顿了顿，眼底漾开笑意：“那天我疼得厉害，就来这碧泉池泡着缓解。刚闭上眼，就听见‘扑通’一声，水花溅得我新买的羊脂玉冠都湿了半边。睁眼一看，池边站着个小仙娥，穿一身灰布补丁裙，袖口磨得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手里还攥着双破草鞋，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
海藻的叶片轻轻颤动，像是在害羞地蜷起。若水的意识在温暖的泉水中漂浮，那些被诛仙台戾气遮蔽的记忆，正随着玄宸的声音一点点清晰——
那天她刚扫完落英坡的落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听别的仙娥说碧泉池的水能解乏，就仗着自己是个没名没分的小杂役，没人认得，揣着胆子摸了进来。脱鞋踩进泉水时，她看见池中央泡着个男人，墨发铺在水面，脸色白得像宣纸，闭着眼一动不动，吓得她还以为是哪个仙官溺水了又遇到了浮尸。
“喂！你醒醒！”她当时急得首跺脚，扒着池边就往他身边游，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襟，“你是不是呛水了？我会点急救的法子，你别死啊！”
结果那男人猛地睁开眼，眸色深得像寒潭，吓得她腿一软差点沉进水里。后来她才知道，这人是浮华宫的主人，整个天界都要敬三分的浮华帝君。
“你当时胆是真肥。”玄宸低笑，指尖戳了戳海藻的叶片，“浮华宫的仙娥都知道，碧泉池是我的私地，别说泡澡，就是靠近三尺都要先打报告。偏你倒好，不仅闯进来，还把我当成溺水的，拽着我的胳膊就要往岸上拖，嘴里还嘟囔‘长得这么好看，淹死了可惜’。”
海藻的叶片簌簌发抖，像是在撒娇。若水的意识里浮现出更多细节——她当时拽不动玄宸，急得想用嘴给他做人工呼吸，结果被他一把按住后颈，那力道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后来……”玄宸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那天你吓得连夜跑了，我派人去落英坡找，只捡到你掉的一只草鞋，鞋底还破了个洞。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没想到三百年后，会在诛仙台再撞见。”
他想起那天的场景，银月仙尊拿着诛仙令，细数若水“偷”墨羽仙草的罪状，台下的仙娥仙君们窃窃私语，都等着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娥魂飞魄散。可若水站在台上，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突然指着他喊：“我怀了浮华帝君的孩子！你们谁敢动我？”
“当时我站在台中央观蘑菇精受九九八十一鞭雷型，你跪在他旁边瑟瑟发抖，下一个就轮到你，你却壮着胆子大喊“帝君，救我。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章让你儿子一出生就没有娘吗？”你知道我听到这话是啥感觉吗？又惊又喜。”玄宸的指尖划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惊的是你胆子比三百年前更大了，敢当着众仙的面攀扯我；喜的是……我竟有后了。”
他至今记得若水当时的眼神，明明怕得腿都在抖，却梗着脖子说：“你要是不救我，我就告诉全天下，是你强迫我的！”那副破釜沉舟的模样，让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拽着他胳膊喊“别死”的小仙娥。
“你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玄宸的语气带着无奈的宠溺，“住进揽月殿后，偷喝我珍藏的千年雪酿，醉得把墨羽的玉笛当柴烧；趁我闭关，把晨曦裹成个粽子扔雪地里，说要练他的耐寒力；上次蟠桃会，为了抢最后一个寿桃，跟瑶池的仙鹤打架，回来时头发上还沾着鹤毛。”
他俯身，额头抵着水面，看着海藻根部新冒的须根：“可我偏偏就吃你这一套。紫涵总说我把你惯坏了，可她不知道，每次看你闯祸后缩着脖子等挨骂的样子，我就觉得……这浮华宫总算有了点人气。”
海藻的叶片上滚下一滴水珠，像是在掉眼泪。若水的意识在泉水中轻轻颤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愧疚感，此刻正随着玄宸的话翻涌上来——
她想起自己总懒得修炼，玄宸给她找的顶级功法被她垫了桌脚；紫涵教她认字练习初级法术，她也总是偷懒躲入厨房偷吃东西去，想起自己贪吃，把他特意为她调理身体的丹药当糖豆吃，结果闹肚子，他守在床边给她揉了一整夜肚子；想起晨曦被凤落婵的飞凤抓伤时，她因为跑得太慢，眼睁睁看着儿子哭着喊“娘亲”，却只能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
“修真的屁股还肿着呢。”若水的灵识轻声说，像是在跟自己道歉，“他为了护着我和晨曦，在诛仙台耗尽了魔灵，现在连坐都坐不稳。紫涵藏给墨羽的醉流霞被打碎了，她偷偷躲在假山后哭，以为我没看见。梦老神仙为了给我疗伤，三天没合眼，胡子都熬白了……”
她想起自己刚从东海来天界时的样子——那时她是株长在龙宫乱石堆里的海藻精，五百年才偶得机缘勉强化形，瘦得像根豆芽菜。龙虾总管说她没出息，把她赶去看守乱石滩，每天除了跟小螃蟹说话，就是对着海水发呆。她从不知道被人疼是什么滋味，更别说有人会记得她不吃葱姜，会在她闯祸后替她收拾烂摊子，会把她护得密不透风。
“我以前总觉得，被你护着就够了。”若水的灵识渐渐坚定，“可现在才明白，光会躲在你身后没用。下次再遇到危险，我想挡在晨曦前面，想帮你分担，想……想能自己爬上诛仙台，而不是等着你来救。”
她控制着海藻的叶片，轻轻蹭了蹭玄宸放在池边的手，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承诺。
池边的玄宸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叶片：“看来是听懂了。放心，我等你。等你醒了，想扫落叶也好，想打架也罢，都随你。要是修炼累了，我还像以前那样，给你剥桂花糕吃。只要你能早点醒来，我就封你做浮华宫唯一的帝后！给你补一场三界大婚！让织女给你织流霞锦衣！”
他起身想上岸，又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对了，你总嫌自己胖，说穿不上紫涵新做的仙裙。其实我觉得，你圆滚滚的挺好，抱起来软乎乎的，像晨曦最喜欢的糯米团子。”
海藻“噗嗤”一声笑了，叶片拍打着水面，溅了玄宸一脸水珠。
玄宸抹了把脸，低笑出声，转身在池边的软榻上躺下。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曾经凌厉的眉眼此刻舒展着，带着安稳的笑意。
内室里，修真的呼噜声震天响，梦里还在嚷嚷：“蟹黄包……十八道褶的……”
碧泉池的水面泛起淡淡的金光，九叶还魂草的药力正顺着泉水渗入海藻的每一寸脉络。那些泛黄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绿，根部的须根紧紧抓住池底的泥土，像是在汲取力量，准备迎接一场崭新的蜕变。
若水的意识在温暖的泉水中静静等待，她能感觉到，离醒来的日子不远了。而这次醒来，她不会再是那个只会躲在玄宸身后的小海藻，她要学着长出自己的铠甲，与他并肩而立，护着他们的家。
夜色渐深，纤云殿的烛火映着池中摇曳的海藻，映着榻上安睡的帝君，映着内室里嘟囔的魔尊，像一幅温暖的画卷。风雨己过，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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