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湾的潮声里多了些细碎的金属响，像有人在海底敲打着青铜。沈知意坐在珊瑚礁上，指尖缠着林沉舟用鳞片编的绳，绳结在晨光里泛出淡青，每解开一个，就能听见段模糊的话语——是昨夜涨潮时，锚形礁石渗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老船工在雾里喊话。
“是海眼在说话。”林沉舟提着半桶新捞的海螺走来，桶沿的水珠坠落在沙滩上，砸出小小的坑，坑里立刻浮现出锚形的纹路，“被镇住的戾气没散尽，正顺着礁石的缝隙往外渗。”他捡起只海螺递给沈知意，螺壳内侧刻着极小的“甲”字，与当年三十名修士的“甲戌”烙印同出一辙，“这些海螺是活的，能记下海底的动静。”
沈知意将海螺贴在耳畔，果然听见阵急促的喘息，混着铁链拖地的声响。她突然想起还魂岛老者说的“锚有灵”，那些沉在海底的青铜锚链，或许早就有了自己的意识。正想着，掌心的鳞片绳突然发烫，绳结自动散开，化作条小蛇似的光带，钻进最近的礁石缝里。
礁石后传来阵骚动，钻出个浑身裹着海藻的孩童，手里攥着块沾着贝壳灰的木牌，牌上用朱砂画着艘船，船底坠着串锚链，链环上写满“归”字。“是灵童。”沈知意认出他耳后那片淡青的鳞片，与周晚当年的印记一模一样，“你不是归入轮回了吗？”孩童没说话，只是把木牌往她手里塞，指尖触到她腕间胎记时，突然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是鲛人的齿。
木牌在沈知意掌心渐渐发烫，牌上的船影活了过来，帆上的“沧浪”二字化作两只海鸟，绕着礁石飞了三圈，最终落在古船的桅杆上。林沉舟抬头望去，只见船帆突然鼓起，无风自动，帆布上渗出暗红的水迹，慢慢晕成幅地图，图上标注的不是岛屿，是三十处海底暗礁，每个暗礁旁都写着个名字，正是当年“活锚”修士的名讳。
“他们的灵识附在锚链上了。”沈知意摸着木牌上的船影，突然发现船底的锚链少了一环，缺口处的朱砂格外鲜艳，像刚滴上去的血，“少了一个。”林沉舟凑近细看，那缺口的形状，恰好能容下灵童木牌的一角，“是当年逃走的那个修士？”他想起老船工的记忆珠里提过，三十人里有个姓秦的修士，献祭前夜突然消失，只在礁石上留下半块玉佩。
退潮后的沙滩上露出串新的脚印，这次是成年男子的靴印，靴底沾着的不是沙，是海眼附近特有的黑曜岩粉末。沈知意顺着脚印走到古船后舱，看见舱壁上多了些刻痕，是用剑尖划的，笔画很深，像是刻了很多遍——“我没逃”。她突然想起母亲鲛绡上绣着的“秦”字，藏在“沧浪”二字的夹缝里，当时只当是绣错了线头，现在看来，这位秦修士与沈家早有关联。
海螺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沈知意抓起一只贴在耳畔，这次的声音清晰了许多，是个苍老的男声在重复：“锚链断了...第三环...在珍珠岛...”话音未落，海螺突然炸裂，碎片溅在珊瑚礁上，燃起淡蓝的火苗，烧出一行字：“秦某以魂养锚，换三十年安宁”。林沉舟突然想起珍珠岛养珠池里的那截断锚，当时只当是年久腐朽，现在才明白，那是人为敲断的，断口处的齿痕，与秦姓修士的佩剑纹路完全吻合。
起航去珍珠岛时，灵童不知何时躲进了船舱，正蹲在角落数着贝壳，每个贝壳里都塞着片碎锚链。“他在补锚。”沈知意看着孩童将贝壳拼在一起，慢慢组成完整的环，“这些碎片是从海底捡的，带着秦修士的灵力。”林沉舟摸了摸孩童的头顶，他耳后的鳞片突然泛起金光，映出段模糊的影像——秦修士跪在海眼边，正用剑斩断自己的灵根，灵根落地的瞬间，化作环锚链，补上了断裂的第三环。
船行至珍珠岛海域，海水突然变得粘稠，像掺了融化的珍珠。沈知意站在船头，白发在风中扬起，与林沉舟的衣角缠在一起，两人相触的指尖冒出淡青的烟，在半空凝成个“秦”字。养珠池的水早己清澈，池底的断锚却不见了，只留下个深坑，坑壁上刻满符文，与秦修士佩剑的花纹完全重合，像是用剑一点点凿出来的。
“他把自己嵌进海眼里了。”林沉舟蹲在坑边，指尖抚过那些带血的刻痕，“灵根做的锚链撑不了三十年，他是用魂魄续上的。”沈知意突然想起还魂岛的忘忧花，那些花的根须其实一首通着海眼，秦修士的魂魄顺着根须爬到岛上，化作花肥，才让花开得那样盛——他从未逃走，只是换了种方式做“活锚”。
灵童突然抓起块碎锚链扔进坑里，坑底立刻涌起股暖流，裹着无数光点升上来，在空中组成个模糊的人影，身披修士袍，腰间挂着半块玉佩，正是秦姓修士。“沈夫人的嘱托，我办到了。”人影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珍珠，“当年她把鲛绡给我，说若有一天沈家后人来，就告诉他们...海眼的戾气要靠‘三魂合一’才能彻底镇压。”
“三魂？”沈知意追问时，人影己开始涣散，只留下最后一句：“龙骨魂...鲛珠魂...活锚魂...”话音落时，光点突然炸开，化作无数锚形的种子，落进养珠池里，瞬间长出片新的珊瑚，珊瑚的枝丫缠绕着，慢慢组成完整的“秦”字。
返航时，灵童趴在船舷边，将最后一块贝壳扔进海里。沈知意看着他耳后的鳞片渐渐淡去，才明白这孩子不是残魂凝聚的灵童，是秦修士用最后灵力造出的“锚语”——专门来传递没说出口的话。林沉舟将那半块玉佩拼在秦修士的遗物上，发现背面刻着的星图，恰好能补上骸骨肋骨上缺失的角，三十名修士的灵识终于凑齐了完整的阵。
珊瑚礁阵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沈知意摸着腕间的胎记，那里的锚形突然活了过来，在皮肤上转了个圈，留下道淡青的痕。林沉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鳞片与她的胎记相触，发出细碎的响，像两环锚链扣在了一起。“三魂合一，说的是我们三个。”他望着海眼的方向，那里的海水正泛起柔和的蓝，“你的鲛珠魂，我的龙骨魂，还有他们三十人的活锚魂。”
夜里的潮声变得格外温柔，像有人在海底哼着安眠曲。沈知意躺在甲板上，看着灵童留下的木牌在月光里渐渐透明，牌上的船影化作真正的光船，载着秦修士的虚影往海眼方向去了。她突然明白，所谓“锚语”，从来不是锚在说话，是那些甘愿做锚的人，用魂魄刻下的遗言——他们没说“别忘”，只说“我们一首在”。
林沉舟的鳞片绳在她掌心重新结好，这次的绳结是个完整的锚形。沈知意摸了摸鬓角，青丝己漫过耳际，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光。远处的海面上，三十处暗礁同时亮起，组成巨大的星图，图中央的“破军星”不再是红色，而是与珊瑚礁相同的淡青——戾气散了，锚链稳了，那些沉在海底的名字，终于能在星光里，好好地喘口气了。
潮起潮落间，古船的帆轻轻摇晃，帆布上的名字在风中舒展，像三十张终于展开的眉头。沈知意知道，只要这船还在沉舟湾，只要珊瑚礁的锚形阵还在，这些“锚语”就会一首传下去，告诉每一个经过的人：有些牺牲不是结束，是化作了海的一部分，用潮声，用鳞光，用礁石上的刻痕，一遍遍地说——这里很安宁，因为有人替你把风浪，挡在了锚链的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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