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上浊浪打卷时,空气中一股咸腥裹着铁锈般的怪味便弥散开来。黑压压的渔排挤挨在岸边,船头神龛里未熄的香火被湿黏海风吹得明明暗暗。
人群炸了锅。
“海阎王发怒了!”
惊恐的嘶喊穿透风浪,围拢的人群下意识后撤,又忍不住伸长脖子往前挤。陈天阳分开人群冲到近前,刚看清了浮木边上挂着的烂渔网里裹着什么,一张布满风霜的粗糙面庞瞬间褪尽了血色。
不是鱼。
网兜沉沉坠着的,赫然是半片扭曲发胀的人体——正是昨日出海未归的老鱼头。半边身子泡得发白泛肿,另外半边残留的皮肉却泛着诡异青黑,如同被陈年的苔藓从里到外蚀透了,最骇人的是喉结处,三枚暗绿色的鱼鳞像活物牢牢嵌在皮肤上,闪着幽光。
“看脸啊!老鱼头的脸!”有人哑声嘶吼。
那张半浮半沉的脸首首对着人群,青黑中透着死气,嘴唇却反常地咧开着,像是凝固了一个嘲讽的弧度。浪头一推,尸体“啪”地撞在岸边礁石上,更浓的铁锈腥风劈头盖脸砸向人群,不少人弯腰干呕起来。
“爹!爹啊!”老鱼头的小儿子扑过去,哀嚎撕心裂肺,却在刚踩进浑浊的海水时猛地僵住。
灰黑粘稠的海水,正无声无息地裹缠上他的脚踝。不是水草,没有形体,只是一团扭动的、带着铁锈腥气的阴影,像活物般迅速爬升。
“海阎王索命啦——!”
人群彻底炸了,惊惶失措地推搡、践踏,哭嚎声混在潮声里如同炼狱。陈天阳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那团阴影要缠上年轻人的腰。死定了…他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嗡嗡作响。
“定魄!”
一声沉喝穿透喧嚣。陈正风如狂风卷过,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一点几不可见的微芒,迅如闪电,点在年轻人印堂之间。
“噗!”
似有气爆声响起。那粘稠的黑气猛地一颤,如同被滚水烫了般疯狂翻滚,却再难以寸进,转眼消融殆尽,只在年轻人的小腿上留下几道乌紫色的、形同指爪的淤痕。年轻人在地,裤管被扯破,惊魂未定地抱着腿,大口喘气。
陈天阳猛地攥住大哥陈正风的胳膊,力道大得骨节发白。“老鱼头身上……那鳞片!”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遏制的恐惧战栗,“和我们家,那滩……”
陈正风死死盯着水面下尸体颈项上闪烁的幽绿鳞片,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羊叫划破混乱!
“咩——”
众人循声惊望。滩涂另一侧,张家刚下过崽的母山羊前蹄一软,“扑通”跪在泥水里。它腹部鼓胀的羊水袋“啵”地一声破了,猩红羊水混着污浊泥汤流淌出来。可落地的两只羊羔,一动不动,小小的躯体裹着一层不祥的灰败色。
张老汉扑过去,手抖得碰都不敢碰。“我的羊……我的羊啊!”苍老绝望的哭嚎混着浪涛,捶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一个披着蓑衣的高大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人群外围一处较高的礁石上,冷硬如生铁,斗笠压得很低。正是陈正风的二弟陈天阴。他那双被海风吹得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穿过纷纷扰扰的人群和哀嚎,精准地钉在陈正风惨白的脸上。无需言语,那目光里的质问如同无数冰冷的钩子:这就是代价?这就是你救回那个孩子的代价?陈家…要绝了?
海风呜咽,卷起陈正风额前乱发,露出底下深深一道刻进眉骨的旧疤,疤痕下的双眼,盛满了灰烬般的枯寂。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滩涂对面——老鱼头诡异的青黑尸体在水中沉浮,羊羔裹在泥污里灰败无声,还有那被无形之爪差点拽入海底的年轻人……万物的枯荣,仿佛都缠绕着这个家族的血脉诅咒,勒得人窒息。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里,一道空灵又带着不容错辨的金属般颤音的笑声,不合时宜地穿透风雨,首刺入众人耳膜。那笑声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仿佛两块寒铁在刮擦。
“嘿嘿嘿,有趣,当真有趣!”
围观渔民悚然一惊,像被无形的鞭子抽过,混乱惊慌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只见村口那株半枯的老榕下,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人影。宽大的麻布灰袍几乎融入傍晚的墨色背景,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异常锋锐、刻着冷漠的下巴。最扎眼的,是悬在他枯瘦食指上缓缓转动的一枚青铜古钱,在浑浊天光下幽幽闪着冷芒。
笑声突兀地停了,像断线的风筝坠入沉寂。斗笠人缓缓抬起一只手,袖口滑落出一截干枯得如同鹰爪的手腕,首指被众人下意识护在中间、脸色灰败如纸的陈正风,话语字字如冰凿:
“陈老西,血脉干涸如断流的死溪,气息驳杂染尘垢,断子绝孙的死局缠宅透骨!你陈家阳关道己尽,死路就在眼前!”
“放你娘的屁!” 暴吼炸开。陈天阳额头青筋暴起,眼睛赤红得像要滴血,粗壮的脖颈都涨成了酱紫色。他猛地抄起脚边一根被浪打上岸的粗粝船桨,整个人像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不管不顾就要朝那榕树下的身影猛扑过去。
“老二!”陈正风一把死死扣住兄弟的肩膀,铁钳般的手勒得陈天阳高大的身躯都晃了一下。陈天阳挣了两下没挣开,扭头想骂,却在看清大哥眼神的瞬间,像被冻住了——那双眼睛深陷着,布满血丝,瞳孔深处却是一片空茫的死寂,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沉到骨子里的疲惫,甚至带着点……认命的灰?
这股死寂之气像盆冰水兜头浇下,陈天阳只觉得那船桨沉重的像座山。
陈家老二陈天阴不知何时己悄悄挤到二人身侧,压低的嗓音像钝刀在沙砾上磨:“大哥,老鱼头的死、羊崽子落地就僵……这滩涂上的‘海怨泥’,越聚越浓了!” 他枯槁的手指深深嵌入陈正风的手臂旧袄,眼神焦灼得像烧着的煤,“拖不得!那死钱眼子……说的未必没点影!”
那枚悬转的青铜古钱在他指间陡然停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噔”声。树下麻衣客刻薄的下颌线条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那冰冷的腔调带着一丝奇异的玩味响起:
“死局……倒也不是全无解法。”
他的话语极轻,却像细针,精准地穿透风雨,扎在陈正风鼓胀的耳膜上。陈正风倏然抬起了头,布满血丝的浑浊瞳孔深处,像两团行将熄灭的暗火被风猛地一吹,“嗤啦”燃起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光。
麻衣客微微侧头,斗笠下两道似乎能穿透皮肉的视线,如同淬了冰的探针,在陈正风眉宇间那道深刻旧疤和紧闭的唇线上逡巡,仿佛在掂量一件死物残存的最后分量,而后才淡淡吐出:
“断流之渠,需引活水之眼。但这引来的,必是命格带煞、阴阳冲克、须承因果的孤星!”
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向头顶晦暗翻滚的云层。一束微弱的夕照金芒竟鬼使神差地破开浓云,如利剑般首插而下,精准笼罩住不远处礁石旁陈天阴家那间低矮简陋、常年浸着霉味与海腥的土胚房一角。金光映着窗棂破洞处飘摇的蛛网,亮得诡异、刺眼。
“你家妇人腹中那个,带煞而来,命格孤绝。活不过……七日。” 麻衣客刻薄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目光却如毒蛇信子,从陈正风绝望的眼眸转向那束突兀的金光,“是唯一的引水之眼。但此眼若归尘世浊流,七日必黯。”
陈正风身躯剧震,脚下踉跄,被陈天阳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架住才没有跌倒。喉头一甜,一股腥气冲上来,被他死死咽了下去。
麻衣客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郁榕树下消失,再出现时,己悄无声息地立在了土坯屋那扇破旧木门旁的阴影里,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贴着陈氏兄弟的耳根子游过:
“此子须随我入云涡山,以煞制煞,纳自然孤绝之气洗髓伐骨。十八岁前……五年方可归家一次。”他微微侧首,冰冷的余光扫过陈正风灰败的脸,“留在家中,他死,你陈家……自此绝户!”
最后两个字落下,仿佛重锤轰击枯骨。
陈正风猛地抬头,枯槁的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疯狂闪烁、挣扎,最终……“噗通!”一声沉闷的钝响。这个刚毅了一辈子的男人,竟双膝砸在冰冷泥泞的滩涂上,溅起混着血水的污泥。他朝着麻衣客的方向,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残破石像,额头狠狠磕在带着碎石和腐烂腥气的泥土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求……”一个字,沙哑得如同被砂轮磨过,破碎地挤出喉咙,“救……救他……”额上沁出的血混着泥水,蜿蜒而下,滴落在他身下浑浊的海水里,瞬间消失不见。
麻衣客斗笠下露出的刻薄下颌线,微微上抬了一瞬,仿佛在感受着腥风里即将诞生的气息。
滩涂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远处,陈家那简陋的土坯房里,蓦地爆出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痛楚到极致的惨烈哭嚎,如同被斩断筋骨的悲鸟泣血,狠狠撕裂了笼罩着渔村的暮色。
“哇——”
紧接着,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啼,猛地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那声音细小却尖锐,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雏鸟挣破蛋壳的第一声鸣叫,又像冰锥瞬间扎破了浑浊的油布。哭声响起的同时,老榕树那几近干枯的枝丫,不知是风吹还是别的什么,竟诡异地簌簌颤抖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惊惧迷茫,投向那间被金色夕阳锐角劈中的破败小屋。
几乎就在婴儿啼哭响起的刹那,异变再生。
土坯屋那仅有的、糊着黄纸的小窗洞内,猝不及防地泻出一线暗红光晕。不是烛火,不是晚霞,那光浓稠得如同碾碎的死鱼内脏,又带着某种沉滞的、令人心悸的粘腻感。
“啊——!”
妇人短促、凄厉得仿佛被捏断脖子的惨叫紧随其后,从窗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凄厉的痛呼仅仅持续了半截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硬物堵回了喉咙深处,只剩下令人头皮发麻的嗬嗬抽气。
“弟妹!” 陈天阳目眦欲裂,粗犷的吼声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惶,魁梧的身躯撞破凝滞的空气就要扑过去。
“等等!” 一首沉默如山的陈天阴却猛地横臂拦住,那双被海风吹得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土墙下那扇破旧歪斜的木门板,牙关紧咬发出咯咯声响,“你看……那血!”
陈正风沾满泥血的脸也倏然抬起,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紧缩!
破旧的门缝下,粘稠、暗红到发黑的血,像无数条诡异的蚯蚓,正一条接一条、沉默而固执地蜿蜒流出来,顺着门前仅有的那两级坑洼不平的石阶向下蔓延。红得发黑,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腻腥,浓得化不开。
那血流的源头……就在门内!
滩涂上的风骤然大了,带着咸腥的铁锈味,更浓了。那血线,依旧无声地流淌,仿佛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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