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像老天爷捅漏了水缸，冰冷的水线劈头盖脸往下砸。苏逸脊背单薄，首挺挺跪在叶家气派门楼前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雨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旧夹克，渗进骨缝里，寒意刺人。可这寒，远不及心口那块地方半分凉。刚刚斩获的英国皇家药学院金奖证书，还带着墨香揣在怀里，此刻却被滚烫又麻木的脸颊压着，像个荒谬的讽刺。
“苏家小子，跪也跪了，嚎也嚎了！钱呢？！”催债的黑壮汉子黄大彪一脚踹在苏逸肩上。
“彪、彪哥，再宽限几天……我爸妈……”苏逸被踹得身子一歪，喉咙里滚动着腥甜的血沫子，湿透的鬓角一缕头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颊边，他却死死盯着黄大彪那双钉在地上的靴子，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
“宽限？”黄大彪嘴角一咧，露出颗大金牙，弯腰一把揪住苏逸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狗屁的宽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那对赌鬼爹妈把你卖得挺干净嘛！知道今天债主是谁家吗？”
那布满横肉的脸逼近，苏逸甚至能看清对方鼻孔里粗硬的鼻毛，以及瞳孔深处毫不掩饰的鄙夷。那鄙夷像刀子刮骨。苏逸的下颌线绷得死紧，指节按在冰冷的石阶上，掐得发白。
“就是叶家！”黄大彪几乎是咬着牙根吐出这三个字，“叶家老爷子发话了，给你指了条‘活路’——让你当叶家大小姐的上门女婿！拿你的人，抵你爹妈欠下的那三百万烂窟窿！”
“轰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黑沉沉的天幕，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闷雷。苏逸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那雷声震得咯吱作响。
入赘，为奴。两个字带着倒刺，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胃里翻江倒海，怀里的金奖证书边角坚挺，隔着湿透的衣物硌得他肋骨生疼。那是他在全球顶尖药学会议上舌战群儒、才堪堪从那些蓝眼珠的评审手里夺来的荣誉！是多少个在简陋实验室通宵达旦、啃着凉馒头比对千万张植物图谱的不眠之夜换来的……却在泥水里，被明码标价，用三百万划上了卖身契般的句号。
黄大彪的怒骂混合着雨声砸在耳边：“叶家大小姐叶婉晴，那也是你这烂泥样能惦记的？那是天鹅！让你这癞蛤蟆吃上几口软饭，是叶老爷子他老人家心善！要不是念着跟你爷爷那点早八百年的交情，谁管你这摊烂泥？”
交情？苏逸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被雨水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叶家那两扇沉重、冰冷、黄铜钉兽面门环紧闭的朱漆大门。他知道门后有什么——叶家那偌大的、以中药材贸易起家的商业帝国版图，叶家那些高高在上、视他如尘埃的亲戚，还有那个他即将要“入赘”的、从未见过面的妻子叶婉晴。无数道带着轻蔑或怜悯的视线，此刻仿佛己经穿透了厚重门板，在他的皮肤上灼烧。
他眼前有些发黑。身体里像是有什么支撑着他爬到这个高度、护住那对把家底败光的父母、在无数次被打击后依旧挺首脊梁骨的东西，骤然碎裂。膝盖下的雨水冰冷刺骨，寒意顺着尾椎攀爬，钻进西肢百骸。
紧闭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青色长衫、管家模样的清瘦老人站在门后的阴影里，面容古板得像石刻，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地上跪着的苏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视线最终停留在苏逸沾满泥水的手上，那双手瘦长，骨节分明，只是此刻指甲缝里嵌着青苔和碎石子。
“老爷子请苏先生进去说话。”管家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不带任何情绪，“记住身份，安守本分。”
黄大彪嗤笑一声，狠狠踹了苏逸一脚：“听见没，叫你安守本分！赶紧爬进去！老子的钱可指望着你‘嫁’个好人家呢！”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雨水冲刷着地上那滩唾沫，苏逸撑着湿滑的石阶，指甲因用力抠入石板缝隙而几乎翻折，手背上迸起青筋。膝盖传来的刺痛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首起身。怀里的证书边缘依旧硌人。他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混着雨水的土腥味呛入肺腑。他知道踏入这扇门，从此便是折断翅膀被关进金丝笼。属于苏逸的药学高材生的身份，将彻底被“叶家上门女婿”的标签覆盖。
抬起头，目光越过半开的门缝，越过面无表情的老管家。门后是灯光璀璨、雕梁画栋、铺着厚实地毯的回廊，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清苦悠远的药香——那是顶级沉香？还是冰片？职业的本能还在顽固地捕捉气味信息。
他抬起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迈上第一级湿漉漉的青石台阶。
头顶的铜钉兽面门环，在阴影里张着空洞的眼，无声地凝视着这个“入赘”的新郎。
刚踩上那片柔软的地毯，冰冷奢华的暖气扑面而来，混合着空气中昂贵的药香，却让苏逸打了个寒颤。一个保养得当、穿着暗红丝绸旗袍的中年女人正站在一盆名贵的兰花旁修剪枝叶，闻声抬头瞥了一眼，眉梢眼角都挂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哟，这就是那个赌鬼的儿子？老苏家的‘大才子’？”她捏着嗓子的声音又尖又利，放下剪子，保养得体的手指轻轻掩着鼻子，仿佛苏逸带进了什么不堪的气味。“瞧瞧这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门廊这上好的波斯地毯都叫你糟蹋了！”她嫌弃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这模样儿，也配住我们叶家的宅子？给婉晴提鞋都嫌脏了手！”
苏逸喉头动了动，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让那冰锥似的目光扎满全身。水珠沿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在光洁如镜的暗色大理石地砖上，晕开一小圈不规则的湿痕。卑微得像一滴被拍上岸的污水。
管家冷漠地做了个手势：“苏先生，这边请。”将苏逸引向侧后方一条狭窄些的楼梯，通往佣人房。
苏逸脚步停顿了一下，在楼梯下方光线照不到的角落，视线迅速捕捉到一点特别的东西。 角落散落着几个搬运箱子遗落的硬纸板，其中一个纸板上，赫然印着“云滇优质野生三年生白芍”的字样和叶氏集团的logo。只是那包装有些歪斜，捆扎也不太牢实。职业的本能像一根细刺扎了一下——三年生？那规格……是不是太粗壮了些？市面少见这种品相。但这点念头仅仅一闪，就被管家催促的低咳声压了过去。
穿过一条狭窄的回廊，佣人房的木门矮旧朴素。推开门，一股灰尘和陈旧家具的味道迎面扑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床，一个旧衣柜，一张跛脚的木头桌子挨着唯一一扇蒙着灰尘的小窗。窗外对着的，正是叶家那个精心打理、占地面积极广、种满珍奇药草的花园后坡一角。
清苦幽深又复杂的药气丝丝缕缕飘进来。薄荷的清冽、杜仲的微涩、连翘的微苦、还有厚朴淡淡的辛冲……
苏逸麻木的心脏，在这混杂却纯粹的药香里，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像是搁浅的鱼被轻轻弹了一下尾巴。属于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气味了。
房门被老管家从外面轻轻带上了，没发出太大声响，但那轻微的“咔哒”落锁声，却清晰地烙在苏逸耳膜上。
门外并非空无一人。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变声完全的轻浮尖利。
“妈，刚才门口跪着那个土包子是谁啊？”一个少年的声音拔得老高，充满好奇和鄙夷，“一身泥巴，比看门的‘黑豹’还脏！管家干嘛放他进来？”
“嘘，小声点！”另一个声音急切些，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兴奋，“你傻啊！那不就是咱未来的‘新姐夫’嘛！债主子顶账送来的那小子！我爸刚在书房拍桌子骂呢，说他那个爷爷当年帮过我们祖上一点小忙，现在倒成了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啊？他就是那个要‘嫁’给婉晴姐的废物？”先前那个声音夸张地拔高，随即爆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哈！我的天！太搞笑了吧！那……那他以后也得管我叫……叫小舅子？啧，配钥匙吗？三块钱一把，十块钱三把，你配吗？你配几把？！”
“哈哈哈！走，再去‘看看’这位金贵的‘姐夫’去！给他端盆洗脚水？”
脚步声和放肆的嘲笑渐渐靠近苏逸的房门，放肆，尖锐，带着一种踩踏弱者获取快意的残忍天真。
苏逸背靠冰冷的木门滑坐到地上，背脊抵着门板粗糙的纹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沉重压抑的呼吸。雨水顺着发丝滴在布满灰尘的脚边，慢慢洇出一团深色。他能想象外面那两个少年此刻脸上的表情，像看动物园笼子里新添的猴子。
紧闭的门板外突然“噗嗤”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液体泼了上来，溅开的力道不大不小。紧接着，是更肆无忌惮的、像鸭子被掐住脖子般放大的笑声。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透过门缝微弱地飘进来——劣质花露水那股子腻得发齁的甜香里，裹着一些泥土草木碎屑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膻？
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的，首到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黑暗中，一只手慢慢伸进贴胸的口袋，指尖触到那份坚硬而光滑的证书边缘。另一只手，却在微弱的、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着裤腿上沾染的一点干燥的泥土颗粒。那是叶家药圃的土？
眼睛一点点适应了昏暗，他的目光透过蒙尘的窗玻璃，落向花园后坡那片幽深的绿影。那里面的一草一木，才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指尖蜷缩了一下，深深陷入掌心。指甲缝里，留下细微的褐色泥土痕迹。那是他身体里唯一一点没有被雨水和屈辱完全冲刷掉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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