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监管大楼冰冷的玻璃旋转门无声转动，将陈默吐了出来。省城初夏的阳光兜头浇下，带着沥青路面蒸腾的热浪和汽车尾气的辛辣，瞬间包裹了他。他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遮挡那久违的、近乎暴烈的光线。自由的气息汹涌而来，不再是囚室里消毒水的沉闷，而是鲜活、嘈杂、带着尘埃颗粒和城市脉动的风。
他站在宽阔的台阶上，脚下是光滑的花岗岩。阳光灼烤着的脖颈和手腕——那里镣铐留下的深紫色淤痕尚未消退，在强烈的光线下异常刺目。身后，那栋象征着权力和规则的灰色大楼沉默矗立，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
自由了。
却像赤脚踏上烧红的铁板。
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无声地滑到台阶下。车窗降下，露出周队长那张比大楼阴影更阴沉的脸。
“上车。”声音短促，不容置疑。
陈默没有抗拒，拉开车门坐进后座。真皮座椅带着空调的凉意，与外面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车门关闭，隔绝了大部分街市的喧嚣，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周队长没有立刻开车，他透过后视镜，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般刮过陈默的脸，最后落在他手腕的淤痕上。
“地方给你安排好了。”周队长扔过来一把带着门禁卡的钥匙，和一个崭新的、厚得像块砖头的诺基亚E71手机，“手机号在里面，只能打给我、赵教授和指定的几个号码。网络功能锁死。二十西小时开机，随叫随到。”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冰冷的警告，“别动歪心思。你的自由，是‘合作’换来的。合作结束，或者让我发现你有任何不轨……”他冷笑一声，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自明。
无形的电子镣铐，比钢铁更沉重。
陈默拿起钥匙和手机。钥匙冰凉，手机沉重。他将它们揣进裤兜——一条同样崭新却毫无个性的深蓝色工装裤，是释放时“配发”的。身上的囚服早己换下，但这身衣服，依然带着“监管”的烙印。
帕萨特汇入车流。窗外的省城在眼前流动：高耸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阳光，巨大的户外广告牌上模特笑容僵硬，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神色漠然。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却又如此陌生。比特币30美元的疯狂，一千二百万美元的天价估值，仿佛只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里的喧嚣。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位于老城区边缘的住宅小区。环境清冷，多是些六层高的旧式板楼，墙面斑驳，爬着枯萎的藤蔓。周队长停在一栋靠里的单元楼下。
“302。每月租金从你‘顾问津贴’里扣。”周队长指了指楼上，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慢，“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九点，赵教授在央行研究所等你。”
说完，他不再看陈默，升起车窗。帕萨特发出一声低吼，迅速驶离，留下陈默独自站在单元门洞口，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汽车尾气味。
陈默抬头看了看那扇灰绿色的单元门，拿出钥匙卡刷开。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潮湿的气味。他走上三楼，找到302室。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和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扑面而来。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具是极其简陋的标配：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书桌，一把塑料椅子，一个布面衣柜。客厅里只有一张折叠餐桌和两把折叠椅。墙壁是惨白的，墙角有细微的裂纹。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侧面墙壁，采光很差。
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安全屋”。也是他暂时的牢笼。
陈默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他走到窗边，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看向外面——狭窄的视野里只有对面楼灰暗的墙壁和一角灰蒙蒙的天空。他拉上那幅同样灰扑扑的窗帘，房间彻底陷入昏暗。
绝对的寂静包围了他。没有看守的脚步声，没有监控摄像头转动的微鸣，没有其他囚犯压抑的呼吸。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沉重。
他走到那张硬板床边坐下，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从裤兜里掏出那部诺基亚E71。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砖。他开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通讯录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名字：周队长、赵教授、央行研究所座机、一个标注为“技术联络”的号码。短信箱和通话记录空空如也。他尝试打开浏览器——果然，提示“功能受限”。
一部精心打造的囚笼通讯器。
陈默将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仰面躺倒在硬板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从西肢百骸渗透进骨髓。看守所里积压的神经紧绷、睡眠匮乏、巨大的精神压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但他睡不着。大脑如同过载的引擎，在寂静中疯狂运转。
一千二百万美元！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吴传递的信息——那张写着BTC $30！设备估值 $1.2M！的纸条——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华尔街日报的头条？现在外面疯传的估值，是真的吗？还是吴为了某种目的故意放出的烟雾？
如果是真的……陈默的呼吸变得粗重。那堆被严格封存在警方仓库里的焦黑“废铁”，此刻正散发着比金矿更的光芒！足以让任何规则和程序在它面前扭曲变形！周队长的暂缓起诉，赵教授的封存决定，背后有多少是迫于这恐怖估值的压力？而“幽灵”的二十万美元出价，现在看起来简首像个笑话！
老黄头！陈默猛地坐起身。这个关键人物！他手里还藏着那二十箱崭新的显卡！那是他翻盘的本钱！必须尽快联系上他！签下合同，拿到那二十万美元！这笔钱在三十美元的比特币面前虽然缩水，但依然是启动的关键燃料！更重要的是，要通过老黄头，确认“幽灵”的真实意图和动向！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才想起那部能上网的老旧N95早己被警方收缴。他现在只有这部被阉割的E71。
怎么联系？安全屋的座机？肯定被监听。出去找公用电话？周队长那句“随叫随到”和“别动歪心思”的警告犹在耳边。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控之下。也许楼道里，也许对面楼，甚至这房间某个角落……
陈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间简陋的屋子。墙壁，天花板，插座，灯罩……每一处都可能隐藏着冰冷的电子之眼。无形的囚笼，比看守所的铁栏杆更令人窒息。
他重新躺下，闭上眼。黑暗中，比特币的K线图如同金色的狂龙在脑海中翻腾，三十美元的标记熠熠生辉。老黄头谄媚而精明的脸，“幽灵”隐藏在黑暗中的轮廓，周队长阴沉的眼神，赵教授凝重的面容，还有吴那张写着惊天数字的纸条……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碰撞、旋转。
时间。他需要时间，也需要信息。
自由是假象，枷锁是实质。
但在这副无形的枷锁中，他必须找到撬动的支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小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空调噪音掩盖的震动声响起。
是床头柜上的诺基亚E71。
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无声地震动着，像一颗冰冷跳动的心脏。
陈默猛地睁开眼，没有立刻去拿。他盯着那闪烁的屏幕，看着上面跳动的来电显示——不是周队长，不是赵教授，也不是研究所座机。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手机号码。
谁？
周队长的试探？
老黄头神通广大找来了？
还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幽灵”？
震动持续着，在寂静的房间里制造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陈默深吸一口气，坐起身，伸手，拿起了那部沉重的手机。冰凉的塑料外壳贴着手心。拇指悬在绿色的接听键上方，停顿了一秒。
然后，按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听筒贴近耳朵。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极其细微的电流声，如同深海暗流涌动。
几秒钟后，一个经过明显电子变声处理、失真得如同金属摩擦的沙哑嗓音，毫无感情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陈默紧绷的神经上：
“陈默先生。”
“恭喜重获自由。”
“你的第一课开始了。”
“打开你书桌左边最下面的抽屉。”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忙音。
陈默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缩紧的瞳孔和冰冷如刀锋的脸。
他站起身，没有开灯，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走向那张掉漆的书桌。手指摸到左边最下方的抽屉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他轻轻一拉。
抽屉滑开，里面空空如也。
不。
在抽屉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没有署名的、纯黑色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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