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湾上空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羽田机场的跑道在潮湿的空气中蒸腾着朦胧的水汽。凛冽的风裹挟着深冬的寒意,穿透候机楼透明的玻璃幕墙,也灌满了连接VIP通道的空中廊桥。廊桥尽头,一架通体哑光黑、线条流畅如顶级猎枪的湾流G650安静地停在专用停机位上,舷梯无声地降下,接触到冰冷的地面,像一条通往人间舞台的暗影。
风雪似乎为这一刻短暂停歇。舱门开启的瞬间,并非喧嚣,而是一种奇异的寂静降临。最先踏出机舱的是两名身着高级定制西服、面无表情的保镖,他们如同石像般分立在舷梯两侧,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割裂了通道远端零星探头的镜头视线。随后,主角登场。
星见轻韵。
一件剪裁极其考究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裹住少年初显颀长的身形,衣领一丝不苟地竖着,衬得那张过分精致的面庞愈发苍白。十六岁的年纪,面孔尚存青涩的轮廓,但那双抬起的、被银白睫毛半掩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冰层,幽深得吸不进任何光线。他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步履无声,羊绒大衣下摆随着步伐摆动,带不起一丝多余的褶皱,优雅得不似踏入凡尘。
寒风扬起他不染微尘的银白发丝,发丝拂过他耳廓下方——那里,领口内侧靠近锁骨的位置,一枚被做成精致袖扣的深蓝色宝石在机场惨白的灯光下,骤然折射出一道冰冷锐利的幽芒。蓝宝石的边缘切割在光影中呈现一种近乎妖异的多面折射,像凝固的泪滴,又像沉睡的幽瞳。那是宫野艾莲娜最后的遗物,如今,以新的姿态紧贴着他的血脉。
VIP出口外的缓冲区早己被大批记者塞满,长枪短炮如同等待猎物出现的炮口,焦距对准这条唯一通道。闪光灯瞬间连成一片暴虐的白昼,将飘落的零星雪花都映照得如同沸腾的碎银。记者们挤撞着,试图突破安保的人墙,问题像冰雹般砸向那个被簇拥在中心的孤影——
“星见少爷!您作为星见财团唯一的继承人,突然结束在欧洲的游学归来,有什么计划?”
“有传闻您与华尔街多位巨头近期密谈,是否意味着财团战略重心将转移?”
“关于您祖父突然委任您为特别理事的决定,外界有很多猜测……”
轻韵置若罔闻。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偏向那狂躁的声浪和闪光之海,脸上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疏离微笑。那笑容像是博物馆里精美瓷器上永恒凝固的弧度,礼貌,精致,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无机质感,将所有的喧嚣与好奇都隔绝在无形的冰壁之外。他的世界,此刻只有脚下光滑如镜的地板延伸向通道尽头。
一个身影隐在五十米开外,候机楼二层边缘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厅的落地玻璃幕墙后。茱蒂·斯泰琳压低了棒球帽檐,手里的单反相机伪装成普通旅行者的模样,镜头却通过变焦锁定了那个银发的少年。冰蓝色的瞳孔在取景框中凝缩,屏幕里那张过分漂亮的侧脸被放大,放大到能清晰看到他垂落眼睫时睫毛投下的浅淡阴影,以及嘴角那抹无懈可击却拒人千里的弧度。
“目标出现,代号:‘彗星’。” 茱蒂的声音压得极低,通过特制的蓝牙耳麦传输,“视觉特征高度吻合,气质特征…评估为极度早熟型高功能反社会倾向倾向。背景资料……干净得离奇。”她的指尖快速敲击着手中平板屏幕上的加密档案界面,只有几条最基础的身份信息和一张模糊的童年合照,“就像一张被漂白过、又反复熨烫到连纤维痕迹都不剩的A4纸。”
镜头里,星见轻韵己经穿过了最狂热的记者潮水区。两名保镖如摩西分海般隔绝出一条通路,将他护送向一辆早己静候的、线条流畅到冷酷的迈巴赫加长轿车。保镖训练有素地拉开车门,用身体为他隔绝开最后可能探入的镜头。轻韵微微低头,姿态从容地弯腰,步入了那片暖黄色调的车厢内。
车门“嘭”地一声轻响,沉稳地合拢。将外面风雪的低吼和记者不甘的声浪,以及茱蒂·斯泰琳那双锐利如鹰隼的蓝色眼睛,彻底屏蔽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
车厢内部瞬间被静谧包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顶级隔音材料将飞机引擎的低吼和机场的混乱彻底消弭,只剩下顶级车载香氛系统散发出一种极其克制的、混合了冷杉与雪松的清冽气息,仿佛是为了覆盖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类似于硝烟与冷铁混合后、被昂贵皮革强行压制住的味道。
司机是一名存在感极低、如同精密仪器部件般的中年男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升起了后舱与前排之间深黑色的隐私隔板。引擎发出一声低沉到几乎融入寂静的嗡鸣,车辆平稳地驶离了停机坪区。
冰凉的防弹玻璃隔绝了寒冷,却隔绝不了那股透骨的湿气。窗外飞速掠过的机场夜景在玻璃上投下模糊流动的光斑。靠近后座的侧窗边缘,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的霜花正悄然凝结攀爬,如同初生真菌的菌丝网络。
轻韵静静靠在后排宽大柔软的皮椅上,刚才那完美无瑕的、仿佛被精确模具刻印出的面具式微笑瞬间消融褪色,不留一丝痕迹。脸上的线条失去了刻意的弧度,归于一种冷硬的平静,那层笼罩在少年贵公子光环下的疏离感被撕开,露出了底下更真实、更幽暗的质地。
一种极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如同精密发条运作时最高频率的震感,正从他颈侧贴近脉搏处的衬衫领口内传来。
源头,正是那枚蓝宝石袖扣。
轻韵的指尖无意识地抬起,冰凉的指腹轻轻触摸着那枚冰冷的宝石表面。袖扣似乎在这极致的封闭空间内,感知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或是呼应了空气中逸散的某种特定频率,震动的幅度隐隐增加了一丝。细微,却尖锐得如同针尖,沿着指骨一路扎进神经末梢。那不是寻常的生理性心悸,更像是一件沉睡的致命武器在黑暗中被未知的能量波动惊醒,发出只有宿主才能感知的共鸣。
墨绿色的瞳孔深处,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幽深。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穿透车窗玻璃,落在外界飞速流逝、被水汽和霜花扭曲的光怪陆离之上。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冰冷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指尖所触之处凉得刺骨。轻韵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去看指尖,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混沌的外界幻影之上,带着一种近乎虚无的穿透感。
食指,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线条,却又蕴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力量感,缓缓落在那冰冷濡湿的窗玻璃上。
轻柔地,缓慢地。如同最顶级的雕刻家触碰最珍爱的基石。
沿着霜花的天然脉络开始描画。
一条果断竖线,带着笔首向下的锐气。停顿。然后紧邻着,一个更加弯曲、带着流畅回旋的弧度流畅地接上。笔划并不大,但在那片纯净的白色霜面上骤然凸现,像一个古老而神秘,带着扭曲占有意味的符号——
“G”。
线条流畅而扭曲,透着一种非理性的执拗,在清冷的霜面中央勾勒成型。仿佛无形的刻刀剖开了冰层,让这简单字母在瞬间拥有了触目惊心的存在感。
完成了最后一笔,他的指尖离开了冰冷刺骨的玻璃,悬停在半空。对着那个刚刚诞生的、因寒冷扭曲、却仿佛带着生命般微微颤动的白色印记,极轻、极慢地,哈出一口温热的气息。
白雾从少年浅色的唇间氤氲而出,带着一点点属于活人的温度,温柔地覆上那冰冷的“G”字。
霜花在温暖的气息中迅速消融,字迹的边缘开始变软、模糊、最终化成一缕缕蜿蜒的水痕,像泪痕般无声无息地流淌、延展、交汇…最终,那个瞬间存在的字迹,彻底消融在冰冷透明的玻璃水汽之中。
不留痕迹。
车内光线昏暗,恒温空调保持着怡人的温度,车载中控台一块深色的石英钟,指针在幽暗的光线下稳定地旋转,记录着平稳流逝的时间。车窗玻璃因温差凝结的霜花和水珠还在无声地流淌汇聚。
轻韵缓缓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和微凉的手指,重新倚靠回宽大的皮椅上。深邃的眼眸重新闭合,密实的银白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阴影,神情平静得像从未有过任何动作。
车外,城市庞大而冰冷的轮廓在雨雪中渐渐明晰。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丰田轿车滑入车流,隔着几辆车的距离,遥遥缀在迈巴赫的侧后方。
茱蒂的手指停留在平板电脑屏幕的实时追踪界面上,一个小小的红点正在东京地图的坐标轴线上稳定移动。她看着前方那辆几乎融入夜色的黑色加长轿车,又低头调出一个模糊的监控画面——那是银发少年步出机舱时,特写镜头捕捉到他抬手的一帧画面,袖口一道深蓝色的反光一闪而逝。
蓝宝石的光。
像一滴凝固了无数秘密的深海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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