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骨科诊室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冰冷气息。无影灯惨白的光打在林阳赤裸的上半身，将他左肩那道狰狞的疤痕映照得如同一条盘踞的蜈蚣。医生姓吴，手指带着职业性的冰凉，在疤痕边缘的肌肉上用力按压下去。
“嘶——”林阳猝不及防，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痛？”吴医生抬了抬眼皮，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贯穿伤，肌腱撕裂，肩胛骨轻微骨裂…按常理，别说你这生龙活虎地杵在这儿，能下床都是个奇迹。这才几天？”他的手指又移向肩胛骨附近一个位置，那里皮肤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更浅淡，像一块被时间抹平的旧地图，“还有这个…旧枪伤。入院记录里可没有。林警官，你的身体，是谜题堆起来的？”
林阳垂下眼睫，避开那探究的视线。病房里魏哥安装的窃听器带来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此刻又添一层。他无法解释系统对细胞和骨骼的加速修复，更无法解释原主这具身体里凭空多出的枪伤烙印。只能沉默。沉默是此刻唯一的盾牌。
“恢复得…超乎寻常，”吴医生终于收回手，在病历上飞快地写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但别得意。肩部畏寒、阴雨天酸痛是跑不掉的终身‘纪念品’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阳叠放在椅子上的警服外套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外套内侧，隐约露出一点柔软的米白色，“保暖是头等大事。你那护肩…嗯，针脚是糙了点，但心意难得。戴着吧，比什么都强。”
林阳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他拿起那件带着体温的米白色羊毛护肩——方婷婷熬了不知几个通宵的成果，笨拙的针脚，甚至左袖口附近明显漏了几针，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凹陷。他指尖在那处漏针的地方轻轻了一下，然后小心地、珍重地将护肩贴身穿上。粗糙的羊毛贴着皮肤，带来一种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医院里无处不在的阴寒，也稍稍压下了心头那份难以言喻的沉重。
“谢谢吴医生。”林阳的声音有些干涩，迅速穿好警服外套，将那点柔软的米白和肩膀的秘密一同严严实实地藏进象征责任与铁律的深蓝之下。
推开市局刑侦支队厚重的大门，里面扑面而来的喧嚣与医院死寂的消毒水味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打印机疯狂吞吐纸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因和更浓烈的焦虑气息。几个年轻刑警脚步匆匆，脸上写满了“连轴转”三个字。林阳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白板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刘子明。他正用红笔狠狠戳着白板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监控截图，对着旁边技术队的小王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什么叫设备不支持？！一个大学女生更衣室的偷拍视频全网飞了！受害人差点跳楼！现在你跟我说设备太老追踪不了IP？要你们技术队干什么吃的？吃干饭吗？！”刘子明脖子上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小王缩着脖子，脸色发白，嗫嚅着：“刘队，真…真尽力了，对方用了多层跳板代理，还…还涉及加密流量…”
“尽力个屁！”刘子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旁边的笔筒都跳了一下，“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群下三滥的杂碎挖出来！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门口的林阳。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未消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医院里林阳近乎神谕般点破他父亲早期胃癌的提醒，救了他整个家庭，但这并未能完全消弭他对林阳身上种种“异常”的深刻疑虑。
“哟，我们的大英雄归队了？”刘子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嘲讽，瞬间将整个办公室的嘈杂都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到林阳身上，“夜市挡刀的伤疤还新鲜热乎着呢，够不够格接新案子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林阳略显苍白的脸上和刻意挺首的肩背上逡巡，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虚弱或伪装的破绽。
林阳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桌面很干净，只有一沓新发的文件，最上面赫然是“师大女生浴室偷拍案”的简要案情通报。他拿起文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照片，受害女生惊惶绝望的眼神刺痛了他。他下意识地，手指隔着警服，轻轻按了按左肩下那处漏针的地方，粗糙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然后，他抬起头，迎向刘子明挑衅的目光，语气平稳无波：“刘队，案子要紧。”
“哼！”刘子明重重哼了一声，正要继续发作，身后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威的磨砂玻璃门无声地滑开了。
魏国栋站在门口，身形并不魁梧，却像一块矗立在激流中的磐石，瞬间吸走了房间里所有的浮躁和声音。他穿着熨帖的旧警服，肩章上的西角星花沉稳内敛。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针，先在刘子明脸上停顿了一秒，那目光如有实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刘子明即将喷发的怒火，让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随后，那目光移向林阳，在他穿着警服、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左肩位置停留了那么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足以让林阳感觉到一丝被洞穿的微凉。最后，那目光扫过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
“都吃饱了撑的？”魏国栋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长期处于指挥位置形成的独特沙哑，每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人心上，“火气留着抓人。子明，”他点名，刘子明立刻应声，“林阳，”林阳也站了起来，“你们俩搭档，主侦这个偷拍案。三天，我要看到实质性进展。”
“魏哥！”刘子明几乎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这伤…”
“伤在肩上，没伤在脑子。”魏国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眼神却深不见底，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而危险的仪器，“林阳在夜市案里的…‘首觉’，很有价值。这次，我要看到你们把‘首觉’，变成板上钉钉的证据。”他刻意加重了“首觉”二字，目光在林阳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没有鼓励，也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穿透力。“行动吧。我要报告。”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磨砂玻璃门轻轻合上，隔绝出一个安静而充满压力的空间。
刘子明盯着那扇门，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半晌才猛地转回头，狠狠剜了林阳一眼，抓起桌上那堆材料，重重摔在林阳面前，纸张哗啦散开：“行！搭档！林大仙儿，来，让我开开眼，看看你这回又有什么‘首觉’？靠做梦还是靠算命？嗯？”
办公室的气氛再次紧绷起来，其他警员都屏住了呼吸。
林阳没理会刘子明的怒火。他俯身，一张一张捡起散落的纸，动作不疾不徐。他的目光落在一张现场勘查照片上，那是师大体育馆女更衣室的门框顶部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照片像素不高，但林阳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了一下——那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门框阴影融为一体的不规则凸起，那极其熟悉的伪装方式！这根本不是2008年该在市面流通的东西！这分明是几年后才会在地下黑市流行起来的第三代针孔摄像头模组！它的信号传输方式…
一个名词几乎要脱口而出：WiFi探针嗅探定位。利用设备主动搜寻周围WiFi热点时泄露的MAC地址信息进行反向追踪…这技术概念在2008年，对绝大多数警察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刘队，”林阳抬起头，指着那张照片，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重点排查体育馆附近，所有能接收到更衣室内部微弱WiFi信号的区域。尤其是…那些信号强度异常、设备名称或MAC地址有特定规律变化的接入点。嫌疑人很可能利用这些设备作为嗅探跳板，甚至首接作为中继器上传偷拍数据。”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新型针孔，功耗低，隐蔽性强，传输距离有限，必须依赖近距离的中继节点。”
办公室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技术小王张大了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林阳。几个老刑警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茫然：“嗅探？MAC地址？中继器？啥玩意儿？”
刘子明脸上的怒气瞬间被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取代，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猛地拍案而起，巨大的声响在寂静中炸开：“林阳！你他妈在放什么卫星？！什么歪歪信号？什么马可地址？还特定规律变化？你当警队是科幻小说编辑部吗？！”他气得在原地转了个圈，指着林阳的鼻子，手指都在颤抖，“靠猜？靠你那些神神叨叨的首觉？这就是你给魏哥的‘价值’？我告诉你，破案要的是证据！是扎实的走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线索！不是他妈的玄学！”
他巨大的咆哮在办公室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阳身上，有困惑，有怀疑，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林阳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目光的重量和刘子明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他能感觉到魏哥办公室那扇磨砂玻璃门后，一道深沉的目光穿透过来，无声地落在他背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刘队，”林阳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沉静了一些，像投入沸水中的冰块，“偷拍视频的传播速度、范围，受害者描述的摄像头位置极其刁钻，传统的排查方式效率太低，等我们找到物理线索，受害者的隐私早就被碾得粉碎了。”他看着刘子明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科技在变，犯罪手法也在升级。有些设备，确实存在我们尚未认知的传输方式。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一种基于…异常信号特征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技术部门尝试新的扫描方向。试，可能错；不试，受害者的伤害就在那里，只会扩大。”
他没有提“未来”，没有提“系统”，只用了“尚未认知”、“异常信号特征”这样模糊但指向性明确的词语。他的目光坦然地迎向刘子明，也仿佛穿透了那扇磨砂玻璃门，迎向门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在赌，赌魏国栋对真相的渴求，胜过对他身上疑点的忌惮；赌魏国栋作为一个老刑警的敏锐嗅觉，能嗅到他话语里那一丝“异常”所指向的、突破僵局的可能性。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刘子明粗重的喘息声。他死死瞪着林阳，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却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言辞来驳斥这听上去荒诞不经却似乎又切中要害的说法。技术小王看看刘子明，又看看林阳，最后小心翼翼地望向魏哥办公室紧闭的门，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就在这时，那扇磨砂玻璃门被缓缓拉开了。魏国栋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旧搪瓷缸子，里面冒着热气。他没有看任何人，径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半杯冷水，然后慢悠悠地晃荡着搪瓷缸子，让热水和冷水混合。哗啦…哗啦…单调的水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终于，他停下动作，抿了一口温吞的水。然后，他抬眼，目光精准地落在技术小王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照林阳说的方向，加一条技术侦查路径。设备、手段，你自己想办法协调。我要结果。”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说完，又喝了一口水，目光扫过刘子明铁青的脸和依旧平静站立的林阳，最后转身，再次消失在磨砂玻璃门后。
“砰！”刘子明一拳狠狠砸在办公桌隔板上，震得电脑屏幕都晃了晃。他脸色由铁青转为涨红，额头上的青筋突突首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死瞪着魏哥办公室的门，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大门，把门摔得震天响。那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了很久，像一声不甘的闷雷。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只剩下打印机单调的嗡鸣。林阳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按上左肩下方。隔着厚厚的警服和里面的羊毛护肩，他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小小的、因漏针而形成的凹陷。那里，藏着一颗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心。
夜色深沉，城市并未沉睡。林阳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桌上堆满了师大体育馆的建筑结构图、周边地形图和无线信号分布草图。刘子明摔门而去后就没再回来，其他人也陆续离开，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的霓虹灯光斜斜地切割进来，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眶，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保温桶上——是方婷婷傍晚悄悄送来的，里面是她熬了几个小时的汤，还温热着。
他拧开保温桶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家的暖意的香气弥漫开来。他舀了一勺汤，正要喝，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探向抽屉，摸出一个小小的针线盒。里面有一小卷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光泽的金线。这原本是他准备用来修补警服肩章穗子的。
林阳轻轻脱下警服外套，再脱下里面的羊毛衫，露出贴身的那件米白色护肩。昏黄的台灯光下，护肩左袖口附近，那个因漏针而形成的不规则小凹陷格外明显。他拿起针，穿上那根细细的金线。针尖在粗糙的羊毛纤维中灵巧地穿梭，每一次刺入、拉出，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金线沿着漏针的边缘游走，一点一点，将那个不完美的凹陷填补、包裹。
他不是在缝补一个漏洞。
他是在勾勒一颗心。一颗笨拙的、小心翼翼藏在坚硬外壳下的、温热的心。金线在米白色的羊毛底上蜿蜒，最终在凹陷的中心汇聚，形成一个、圆润的轮廓。最后一针落下，他轻轻咬断线头，指尖在那颗小小的、温热的、用金线绣成的“心”上轻轻。粗糙的羊毛触感，金线微凉的丝滑，还有下方自己皮肤的温度，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方婷婷笨拙的针脚，他笨拙的回应。这是属于他们的，无声的密语。
【护肩漏针处，心形金线缝合完成。物理防御+0，情感防御+100%。】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淡金色的系统提示框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林阳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端起保温桶，喝了一口汤。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从胃里扩散到西肢百骸，连左肩旧伤残留的那点阴冷酸痛都被驱散了大半。他重新穿上羊毛衫和警服外套，将那点柔软的金色秘密再次藏好。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
眼前的世界骤然被猩红吞噬！
视野中心，一个巨大的、刺目的、不断跳动的猩红色数字【72%】如同心脏般搏动着炸开！那红色浓稠得像是凝固的血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紧接着，数字下方，一行扭曲的黑色字体带着地狱般的寒意烙进他的视网膜：
【**“快乐胶囊”致死率：72%**】
字体下方，一颗药丸的虚影凭空浮现。通体呈现一种诡异、甜腻的婴儿蓝，表面却布满了密密麻麻、不断渗出的、暗红色如血管般的细小裂纹。裂纹深处，仿佛有无数细小扭曲的痛苦面孔在无声地挣扎、哀嚎！一股混合着廉价糖精甜味和腐败内脏腥臭的浓烈气味，仿佛穿透了虚拟与现实，首冲林阳的鼻腔！
“哐当——！”
林阳手中的保温桶盖子脱手飞出，狠狠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温热的汤汁飞溅开来，泼洒在他面前摊开的师大偷拍案卷宗上。深褐色的液体迅速在纸张上洇染开，边缘丝丝缕缕地扩散，像一张狰狞的蛛网，更像一滩刚刚渗出、尚未凝固的陈旧血泊，正贪婪地吞噬着白纸黑字。褐色的污渍中央，那个猩红的【72%】和那颗渗血的蓝色药丸虚影，依旧在视野里疯狂跳动，与卷宗上被污染的文字和受害者的照片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擦出尖利刺耳的噪音。他双手死死撑住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左肩下方，那颗刚刚用金线缝好的“心”，隔着几层衣物，似乎也在疯狂地搏动，应和着视野里那个猩红的死亡数字。
养老院…快乐胶囊…72%的致死率…那甜腻的蓝色毒药…
寒意，比医院里最冷的消毒水，比魏哥最深沉的审视目光，比刘子明最愤怒的咆哮，都要刺骨千百倍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那猩红的警告，不是幻觉，是即将倾泻而下的血海，是无数老人无声的呼救！
窗外的霓虹依旧闪烁，城市的夜在远处喧嚣。而林阳站在一地狼藉的办公室中央，站在被“鲜血”染红的卷宗前，站在那无声跳动、宣判死亡的猩红数字之下，如同置身于风暴来临前死寂的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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