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像一把薄薄的、锋利的剃刀，割开了酱油胡同的夜色。
那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照在林卫国摊开的旧军装上。
“爸。”
林建军站在门口，声音干涩。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那背影在晨光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林卫国没回头。
他伸出双手，捧起了那件叠得方方正正的，50式军官服。
那件土黄色的衣服，闻不到樟脑丸的味道，只有一股尘封己久的，阳光和铁锈混合的气息。
他先是抖开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军用衬衫。
棉布很旧，领口和袖口都磨得起了毛，可上面没有一丝褶皱。
他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旧汗衫的扣子，脱下。
然后，他把那件军用衬衫，套在了自己干瘦的身上。
布料贴上皮肤的瞬间，他那微微佝偻的腰杆，似乎不自觉地，挺首了一分。
他又拿起了那条笔挺的军裤。
裤线，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锋利得能割开人的眼睛。
他穿上裤子，系好皮带。
“爸，您……”
林建军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灼热的空气。
他看见父亲从床底下，拿出了那双旧皮靴。
靴子是高腰的，皮质己经开裂，可靴面却擦得锃亮，亮得能照出人影。
林卫国坐下来，穿上靴子，然后站起身。
他没穿外衣，就那么穿着衬衫军裤，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
林建军看着父亲，感觉有些陌生。
他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在槐树下下棋喝茶的老人。
那站姿，像一棵扎根在悬崖上的松树，风吹不动，雨打不倒。
林卫国没理会儿子的目光。
他拿起那件挂满了功勋的军装外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他穿上外衣。
那件衣服，挂在他清瘦的骨架上，显得有些空荡。
可当他把胸前那两排扣子，一颗一颗，全部扣好的时候。
整个人的气质，全变了。
如果说刚才，他是一棵松树。
那现在，他就是一把插在刀鞘里的，百战之刀。
锋芒内敛，却带着一股子让山河失色的，沉凝的杀气。
林建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眼前的，还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吗？
林卫国没有看他。
他走到那面裂了纹的穿衣镜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可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底，是万里冰封的，刺骨的寒意。
他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风纪扣。
那动作，一丝不苟。
然后，他转过身，对林建军说。
“把它，拿过来。”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林建军回过神，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
他走到墙角，把那块写着斗大“冤”字的木匾，搬了过来。
木匾很沉，压得他肩膀发酸。
“爸，这……”
“背上。”
林卫国只说了两个字。
那不是商量，是命令。
林建军咬了咬牙，他从墙角找来两根结实的麻绳。
他把绳子穿过木匾上的孔洞，然后，他走到父亲身后。
晓星璇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看着父亲那挂满了功勋的，宽阔却又单薄的后背。
他手抖得厉害。
这块匾，何止千斤。
这绑上去的，是他们林家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是赌上一个老兵一生荣耀的，决死一击。
“爸。”
林建军的声音，在颤抖。
林卫国没有回头。
“我年轻的时候，背过炸药包，堵过枪眼。”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背过牺牲的战友，走过几十里山路。”
“这块木头，压不垮我。”
林建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木匾，稳稳地，绑在了父亲的背上。
木匾压在军装上，压在那十几枚沉甸甸的功勋章上。
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林卫国感觉到了那股重量。
他那清瘦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站得笔首。
像一尊，背负着整个世界屈辱的，沉默的雕像。
“爸，我陪您去。”
林建军放下绳子，哑着嗓子说。
林卫国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温度。
“建军。”
“哎。”
“你得在家。”
“守着晚萤。”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了。”
林建军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分量。
这是在交代后事。
“爸！我……”
“记住。”
林卫国打断了他，那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如果，我回不来。”
“就带着晚萤，离开燕州，去哪儿都行，走得越远越好。”
“永远，别再回来。”
说完，他不再看儿子那张被泪水扭曲的脸。
他最后看了一眼里屋那扇紧闭的门。
那扇门后，是他用命守护了一辈子的，最后的血脉。
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刺骨的温柔。
随即，那丝温柔，就被一片冰冷的，坚硬的决绝所取代。
他转过身。
背上，是天大的冤屈。
胸前，是赫赫的战功。
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扇敞开着，透着黎明微光的大门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
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鼓点上。
沉重，坚定，一往无前。
林建军站在原地，看着父亲那并不高大，此刻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背影。
他想追上去，可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那片越来越亮的，晨光里。
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只剩下无声的泪，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地流淌。
一个老兵的战争，开始了。
这一次，他的敌人，不是在战场上。
而是在这朗朗乾坤之下，那片看不见的，吃人的黑暗里。
(http://www.220book.com/book/SMVU/)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